金銮殿,像穷追猛打争夺饵料的千鲤池。
害死大功臣年羹尧,准噶尔时期屡次违抗圣旨(打仗期间雍正瞎指挥,被弘昭无视了),云南私定界碑,这三件才是主要攻讦方向。
除此之外,弘昭的大不敬之罪就网了十几条。
年党,八王党的人乌泱泱跪下来给皇帝施压。
弘昭一瞅,不愧是年选朝堂,好多人啊。
雍正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朝帽迫着那双不怒自威的眼睛,仿佛头顶上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
他低头看着一身华耀矜贵的第五子,只觉心痛。
弘昭抬眸与他对视,微微偏了一下头,挑起左眉,示意他下旨。
雍正移开视线,将今日请命之人全都记住,冷声道:
“诸位爱卿不必再争了,年羹尧之死朕亦悲恸,然其早年身体便欠佳,沉疴久缠,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非弘昭之过。”
“威远大将军攻下准噶尔,铲除我大清心头大患,勋业昭昭,辉耀朝野,纵有小疵舛错,何足道哉,自可相抵无虞。”
他停顿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朕意已决,滇地土司割据,新政难得寸进,着瑞宝亲王亲赴云南,任云南巡抚兼车里宣慰使,整肃吏治,推行改土归流之策。”
众大臣都一愣,不是,怎么突然又同意了,皇上不是一直反对瑞宝亲王去云南吗?
被外派到云南蛮夷之地做官的皇子不就等于被踢出权力中心吗?
改土归流,没个五六年可做不成。
难不成是为了让他儿子出去避避风头,过几年再召回来?
可人一旦出去了,多的是人让他永远回不来。
过个五六年,皇上说不定都把这个儿子忘了。
而且,车里宣慰使,呵呵
当年五阿哥废了刀家,承诺新任车里宣慰使由十二头人家族选出。
结果过了这么久也没给准话。
现在五阿哥还去任车里宣慰使,更是要废除土司继承制,改流官制。
那十二版纳不得恨死他,想来也不会顺利,要是有个土民暴乱,不幸惨死,也不是不可能嘛。
弘时他们不能接受,当即跪下要和弘昭一起去,但雍正自然不会同意。
……
弘历之前就猜到了弟弟想做什么,虽然心里有了准备,但依然很生气。
他知道雍正早就搜集了年羹尧的罪状,也知道廉亲王的计划。
明明皇帝此时公布出来表明年羹尧死有余辜一样可以平息西北军心不稳,只是效果差了一筹。
可他为了能够保全自己的好名声,以正当理由一举铲掉廉亲王,还是不惜牺牲五弟。
“如何?我赢了。”弘昭有种春游前的兴奋。
他们之前打了个赌,就赌雍正会怎么选。
弘历看以往皇帝坚决维护弘昭的样子,认为他不会因此把弟弟贬出去。
“我原以为他变了,他真的变成一个好阿玛了,至少他真心待你,不会为了自己的名声让你受苦……”
弘历再如何心思深沉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这三年来,雍正对他们极好。
哪怕他们抗旨不遵,对他不敬,没规矩也从不正经生气。
这逐渐迷惑了弘历,慢慢放下偏见接纳这个阿玛,但现在他又冷静了下来。
“他居然真的要把你贬到云南去。”
其实,理性看待,从利益出发,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哪怕是避风头。
但弘历这次很少数的选择,站在了情感之上,心甘情愿做一个“蠢货”。
弘昭给他递了杯茶,笑道:“我是去云南逍遥的,又不是死了,你有什么好担心的,那些人还能奈何得了我?”
“……我知道,可我舍不得你离开。”
弘历眉头紧拧,对自己十分厌恶,觉得自己和雍正其实也没两样。
他知道,皇阿玛绝不可能再把自己放出去,他不可能离开皇宫。
但弘历不愿意找外部借口,他也可以也去犯个大错,义无反顾地跟随弟弟浪迹天涯,可他又舍不得皇位。
弘看着面前矛盾的人:
“人,就是奇怪,为什么要否定自己的欲望。”
弘历看着他的迷茫的眉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因为想要的太多,两个欲望相互违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择鱼觉得对不起熊掌,选择熊掌又对不起鱼。”
弘昭闻言轻轻一笑:“可这不是世界上最后一条鱼,也不是最后一只熊掌。”
“假如你选择鱼,吃鱼的时候你只需要品味鱼的鲜美,享受你得到的,失去的说明还有下一次可以得到。”
弘历明白,但道理是道理,人做到是很难的,他又不是圣人,他没办法得之淡然,失之坦然。
看着弟弟开心的模样,他没有再问:
假如他想要的鱼和熊掌真的是世界上独一无二,失去了,就没有机会再得到,该怎么办……
与此同时,弘时在养心殿长跪不起,就是为了雍正能同意让他和五弟一起。
齐嫔得知后又哭又闹,以死相逼,弘时是一个孝顺孩子,不忍心看额娘如此,垂着头跟她回去了。
然而储秀宫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耿贵妃褪下护甲,戳了一下弘昼的额头:
“额娘知道你表面不在意,实际啊都藏在心里,弘历弘昭是额娘从小看到大的,在额娘心里,他们就是额娘亲生的孩子。”
“你亲哥哥即将远行,额娘也放心不下,你想去就去吧,宫里一切都好。”
弘昼十分动容:“额娘……”
……
沈眉庄安陵容等后宫妃嫔不知道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得知皇上要把弘昭送到云南,心急如焚,连忙去求情。
雍正明白来意后,便说朕也不想啊,但这是弘昭的意思。
几人不解,便结伴亲自去寻了弘昭。
“我们都相信年羹尧之死与你无关,你何苦要去那南蛮之地受苦,我们去求皇上,皇上也是不愿你去的。”
弘昭摇摇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我从前便常请命前往云南,但皇阿玛不允,年将军之死不是害我,而是帮了我。”
“可……”
沈眉庄揪着帕子,一想到往后再也看不见他,便觉得心脏抽痛。
然而她什么都不能说,他们之间本就是自己在做梦。
安陵容犹豫了一会儿,勇敢上前递出一个荷包:
“我知道瑞宝亲王有自己的事要做,只要你高兴就好,听闻云南多虫蚁,这是我配的驱虫香囊,还请你收下吧。”
安陵容从没想过自己小小一个贵人能留住他,他永远只在自己心里。
但哪怕能为他拂去路途中的虫鸣,就很好了。
弘昭看见了她捏在香囊边沿上紧张得泛红的指尖,没有犹豫,接了过来:
“多谢香娘娘好意,想必我这一路都能安生不少。”
沈眉庄有些懊恼,还是陵容心细,她光顾着着急,居然什么也没准备。
甄嬛像一树凋零的梅花,安静冷清,脸色苍白,眼中有水色氤氲:
“你这一去,怕是四五年不得回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一个笑来:“不过,既如你所愿,我也心安了。”
“若到云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句的意思是希望他在远方能享受美好时光,照顾好自己。
“百事从乐,万事顺遂。”
若不是眉姐姐开导她还要为了家族长荣留在宫里。
甄嬛是不想再留在见不到弘昭的宫里的,倒不如削发为尼,为他祈福。
弘昭见她们一个个都好像自己再不回来一样,失笑道:
“也愿各位娘娘岁岁无虞,长安常乐,再见之时,共赏京春。”
……
弘昭临行前,弘时为此大病了一场,那么大一个人了,抱着他嗷嗷哭,还要哄着吃药。
弘昭刚好一顿安慰,弘历又做了一个噩梦,大晚上闯进他的房间,把他紧紧盯住:
“太好了,你在,你在……”
弘昭见他神情恍惚,便问他发生什么了,刚去扶他,却发现他整个人都软了。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我成了皇帝,但你不见了,三哥死了,六弟变成了五弟。”
“大家都说从来没有什么双生子,没有爱新觉罗·弘昭这个人……”
弘历一回想便脸色惨白,浑身轻颤,甚至恐慌到眼泪都出来了。
在梦里……
他醒来后问宫人弘昭在哪儿,太监一脸奇怪,想了一会儿,才告诉他:
“皇上说的可是二十三贝勒的长子弘昭,可他,他十五年前就没了啊。”
“你在胡说什么?”
弘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刻察觉到了怪异之处,什么二十三贝勒,什么十五年前就死了。
“我…朕说的是朕的亲弟弟瑞宝亲王弘昭,他在哪里?”
太监更迷茫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
“皇上,奴…奴才从来没有听说过您有这个弟弟,更没听说过有瑞宝亲王啊。”
怎么会没有?
他大怒,一脚踹开了太监,往他们曾经的住所找去。
却发现连乾西二所都没了,只留下一座重华宫,他以前住过的三所现在是厨房。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鬼地方。
弘历站在熟悉又陌生的紫禁城里,却仿佛置身鬼域,让他觉得天旋地转。
他又把弘昼叫了过来,那小子也一脸迷茫:“皇兄,你在说什么,臣弟才是之前的五阿哥。”
不对!你们都在骗我是不是!
弘历像一个疯子到处寻找弘昭存在过的痕迹。
但现实的一切都荒谬得让他遍体生寒,仿佛有一只神手把弘昭从他的世界里夺去。
所有人都说,他的额娘是钮祜禄氏,从没有圆明园十二年,没有准噶尔战败。
那段日子,弘历只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愚弄欺骗抛弃,时间久了,他自己都怀疑自己疯了。
直到有一天,铁头骁骑营说在秦岭发现了神迹,能实现人的愿望。
弘历才又重燃了希望,亲自前往秦岭。
他记得很清楚,他的弟弟是整个大清最优秀的阿哥,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识字游山玩水。
他只是去了一趟云南,怎么会从世界上消失了呢?
他明明一直都在,是这个世界生病了……
他向神迹许愿他的弟弟能够回来。
“四哥,你在干什么?拜姻缘吗?”
弘历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猛然睁开眼回头,就见记忆里明媚鲜活的少年正站在他身边。
那天之后,弘昭回来了,但其他人依然不记得他。
没关系,只要他还在就行。
“但好景不长……算了,不说了,只是噩梦,你还在,肯定是你要走了,我有些担心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弘历揉了揉额头,不愿再想:“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回来,对吗?”
弘昭只是花时间想了想,弘历瞬间就好像被刺激到了一样,抓着他的肩膀摇晃:
“这还要想?!你真的没打算回来是不是!”
他整个人非常激动,真的有些疯癫之态。
“啊不是不是,回来回来,我肯定回来,我还有养鸡场大计没做呢,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回来。”
弘昭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大跳,连忙答道。
弘历慢慢安静了下来,露出了一点软弱:
“对啊,你还要把全世界变成养鸡场呢……你别走,我,我有一点……害怕……”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一晚,弘历再次和他同睡,却怎么都睡不着。
因为梦境里的一切细节都太真实了,他记得无比清楚,失去弘昭的彷徨与疯魔都像长在他身上的汗毛,死死扒在皮肤上。
只要一细看,清晰可见。
真的是梦吗?
弘历神经兮兮的,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他睁着眼睛到天亮,怕在这个世界里睡着了,才是醒来,又“醒”到那个生病的世界……
弘昭见他十分反常,给他输了点灵气,他的眉头才逐渐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