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皇上天威。一切顺利。”李怀忠恰如其时地朝西南方向拱了拱手。“老实说,我们原本已经做好了强攻的准备,但平壤完全没有设防,连城门都没关,所以我们直接就进城了。”
“没有设防?”袁可立颇有些意外,还下意识地瞥了柳应元一眼。“我们在安州都驻了好一阵了,平壤方面怎么也该听说了才是啊。”
在南下朝鲜之前,袁可立便通过多方渠道打听到,平安道的观察使朴烨是领议政朴承宗的近亲。他之所以能骤得监司之高位,也只是因为这层裙带关系得到了国王的超擢而已。所以在进入安州之后,袁可立一直担心朴烨会殊死抵抗,导致李如柏部不得不强攻平壤。
袁可立倒是不担心李如柏部拿不下平壤。据他所知,平壤及其周边地区顶多也就只有一万多守军。集中到平壤一城,恐怕连五千之数都凑不到,而且就连这点兵马,还多是老弱不堪之辈。堪战能战之兵十不存一。
即便李如柏率领的人马都是没上过战场的京营兵,但凭着堪称过剩的火力,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正所谓打不了奴贼,还打不了你朝鲜人吗?
袁可立之所以有此顾虑,只是觉得这种父子反目,刀兵相见的场面实在是过于难看了。在他看来,这就好比父亲为了让逆子听话,在光天化日之下,拿着荆条追在儿子的屁股后面猛抽,还撵得这逆子满大街乱跑。就算最后抽痛了,打听话了,那也是一场国际笑话。
如今听李怀忠说平壤无血开城,袁可立虽然是欣喜异常,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难免泛起嘀咕。
“唔”李怀忠想了想。“据他们自己说,监司衙门确实已经收到了肃川郡的照会,知道您老行辕安州的事情,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恭迎您老了。只是怕奴贼作奸伪诈,所以还在核实消息。”
以朴烨为首的平安道监司衙门不是没有设防,更没有准备恭迎袁可立,他们只是没有料到李如柏竟然会带着明军从南边过来捅平壤的屁股。
李如柏部和杨应春部在翁津分开之后又过了两天,这支来自山东蓬莱的船队终于抵达了原定的登陆场——一个叫作南浦的地方。
浦者,入海口是也。因此所谓的南浦,也就是位于平壤以南的大同江的入海口,从这里出发,只需沿着河道先向东行进,再转而北航,即可使船队直抵平壤城南。但李如柏并没有让大军走江面过,因为他没有足够的纤夫提供动力让船队逆流航行,而且大同江蜿蜒至极,航程几乎是陆路的两倍。
抵达南浦后,李如柏命令部队就地登陆,并休整了一夜。次日,他留下了一些因严重晕船而无法继续前进的士兵,带着七千多人狂奔突进,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兵临平壤城南。
李如柏率部抵达平壤的时候,平安道监司衙门已经收到了来自肃川郡的急报,也看见了那道意在废黜国王檄文。
应激之下,朴烨命令城防部队封锁了平壤北部的七星门,普通门和长庆门。与此同时,他还派出了一支总计有一千人的部队,进驻了平壤以北最近的一处制高点牡丹峰——牡丹峰上的堡垒还是二十八年前,明军收复平壤时,驻扎此处的副总兵查大受和游击将军吴惟忠命人修筑的。
做完这一切,并向王京发出急报之后,平壤的文武官员们便陷入了无穷无尽的争吵之中。
在废黜国王的檄文到来之前,朴烨作为朴承宗的近亲,国王的半个心腹,还是相当有号召力的。但在官员们看见那道檄文之后,朴烨的权威便一落千丈了。好些在斗争中被排挤出京的官员,以及对国王心怀不满的本地士绅,甚至公开跳出来号召大家去安州迎接监护入城。
而这时候,害怕激化矛盾,更怕在事后被认定为“冥顽不化”的朴烨,甚至都不敢命令身边最后的亲信镇压这些鼓噪的声音。
就在朴烨顶逐渐不住压力,准备派人去安州接触袁可立的时候,李如柏的先锋骑兵风一样的从城南的含毬门进城了。
得知明军进城,平壤的文武们迅速达成了一致意见。官员们一面派人去解除北方三门和牡丹峰上那毫无意义的戒备,一面“请”朴烨出面带着大家“喜迎王师”。
宗藩双方正式接触之后,朝鲜官员们很自然地摆出了一副堪称谄媚的恭顺姿态。此前在北方三门设防的事情,也被官员们集体“忘记”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心中存疑,但时刻准备恭迎监护大驾的体面说法。
“呵呵。”袁可立轻轻一笑,转而对柳应元说道:“柳佐郎。看来这朴烨可没你想的那么冥顽不灵啊。”
“皇恩浩荡,天兵威武,”柳应元接上话茬,顺势拍了一个马屁。“朴烨不过宰相门下一走狗,不敢与天兵对抗也是应有之理。”
袁可立一脸受用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对李怀忠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明天就继续南下吧。”
“明天就启程南下吗?”李怀忠问道。
“有什么问题吗?”袁可立笑着反问。
“袁监护不审案了吗?”李怀忠笑道。
“审案.”袁可立苦笑道,“皇上派我来朝鲜,也不是为了让我当理官。我只是不愿意坐着干等而已。”
李怀忠立刻抱拳致歉:“末将接驾来迟,还请袁监护恕罪!”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已经来的很快了。”袁可立摆摆手,轻松地说道:“再说了,这天底下还有比国王叛国更大的案子吗?”
————————
咚咚咚!咚咚咚!
日近黄昏,李贵家的门突然被人疾风骤雨般地敲响了。
“谁啊?别敲了!听见了!”门房出来应门的时候已经带了些许火气。
“哟!八爷?”打开门,见来人是李曙的堂弟李旿,门房脸上的愠意立刻消减了七成。“您不是跟着二爷一道去长湍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默斋公,默斋公在不在?”李旿气喘吁吁。“有急事,快带我去见默斋公!”
“哎呀。”门房面露难色,“真是不巧,老爷带着大少爷去拜会朴领相了。您老要不进来歇会儿?”
“朴领相?”李旿转头就走,可是刚摸到马缰他就愣住了。虽说他二哥李曙那长湍府使的差事,是靠着走朴承宗的路子才谋到的,但李旿还没忘记,当时李曙是咆哮着指名道姓要他把东西交给李贵的。
迟疑间,李旿突然想起了一个很反常的事情——前几日离京那会儿,绫阳君竟然亲自过来相送。那可是万不该出现在那种场合的人物!
各种事情一联系,李旿的脑子里倏地闪出一个极恐怖的想法。
冷汗冒了出来,只须臾便沾湿了他的内衬。
“这样!”李旿骤然转头,猛地抓住门房的手。“你现在就去朴府把默斋公请回来!”
“这怎么能行!”门房连连摇头,想把手抽回来却死活挣不开。“老爷去拜会朴领相,自然是有大事要谈,小人怎么敢妄自渎扰!”
“再大的事情也没有我的怀里的事情大!”李旿几乎咆哮道。
“到底什么事情啊?”门房被李旿脸上的急色给吓了一跳。
“天塌地陷的事情!”李旿在返京的路上已经大致确定了,目前,他或许就是整个王京范围内唯一一个看过监护檄文的人。而面前这个小小的门房自然没资格成为第二个。
“八爷,您还是自个儿去吧。”门房仿佛要哭了。“小人位卑言轻,指不定请不回老爷,还得吃一顿板子。要真是这样,也会误了您那天塌地陷的事儿啊!”
“我不能去,我要告诉默斋公的事情连朴领相都不能听!”李旿从腰间解下随身的钱袋,也不打开,直接整个塞到门房的手里。“拿着,这里边儿至少有二两银子!赏你了,赶紧去!”
“二,二两!”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钱袋子入手的那一瞬间,门房的眼睛立刻就亮了。
“别愣着了,赶快去啊!”李旿索性一把将门房拽出大门,“要是误了大事,打板子都是轻的,脑袋都给你砍了!”
“好好好!小人这就去!”门房利索地将钱袋子塞到怀里,迈开步子就要跑。
“等等!”李旿大喊一声。
“八爷还有什么吩咐?”门房转头。
“十万火急,你骑我的马去,”李旿递出马缰。“不管用什么理由,一定要把默斋公带回来!还有,千万不能让朴府的人知道是我来找默斋公!”
“是。”门房先应了一声,接着讪笑道:“但是小人也不会骑马啊。”
“这哎呀!”李旿一怔,“那你跑快点儿吧!”
“得令!”
————————
不知是真的感到了十万火急,还是那二两银子给足了动力,总之那李家门房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就跑到了朴承宗的家门口。
李家门房不敢像李旿那样疾风骤雨般地敲门,只是抓着门把手轻轻地扣了扣。
都说宰相家奴七品官,果然,朴家的门房走出来就是一副鼻孔朝天、趾高气扬做派。“你哪家的?”
“小人是李家的门子,老爷单讳一个‘贵’字。”李家门房恭恭敬敬地向同为家仆的朴家门房作了长揖。“敢问这位老爷,我家老爷现在贵府上吗?”
朴家门房让李家门房这声“老爷”叫得浑身舒畅。“他老在呢。你什么事儿。”
“我家小少爷骤感不适,呕吐不止。”李家门房在撒谎的同时,也摆出了一副焦躁心急的样子,“烦望这位老爷转告我家老爷。”
“那你在这儿等着吧。”朴家门房不疑有他,转头就回去了。
三堂的会厅里,领议政朴承宗,正和一众拥趸喝酒赏舞。
按理说,李贵这种最近投来,还没有官位的人,是该滚到后排去坐的,但因为前不久告密有功,还明里暗里地孝敬了不少银子给朴承宗,所以李贵也就有幸被安排坐到朴承宗下首的前排位置。至于朴承宗身边的位置,那是国舅爷柳希奋的专属座位,国舅爷今儿个没来,所以也就空着。
最近一段时间,朴家只要有宴,李贵就会上门,但是直到今天,他也没有把自己属意开城留守的事情透露出来。每到朴府,李贵就是喝酒,奉承,送礼。顺便有意无意地发表一些意见,打听一些事情。
昨天,他听说朴承宗有意让李兴立补上训练大将空缺。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意向,李兴立与李尔瞻同为广原君李克墩的五世孙,其妻朴氏又是朴承宗的近亲。李贵不得不感叹这一手相当高明,扶这样一个人上位,相当于是在对李尔瞻释放善意。就算李尔瞻意识到朴承宗这是想把他从训练都提调的位置上挤下来,大概也不会做出最激烈的对抗。
李兴立其人,李贵不甚熟悉。不过李贵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可以争取的人,只是这关系实在扯得有点远。李兴立有一个女婿名叫张绅,张绅有一个哥哥名叫张维,而这个张维则是李时白的好友。他们两人外加崔鸣吉、赵翼便是当年名扬一时的“四友”。
李贵已经决定要让李时白去拉张维的关系了。但目前最大的问题在于,自万历四十年,张维因为受晋陵君之狱的牵连而罢官以来,就一直以奉母为由隐居安山。想靠这层关系搞定训练都监军,至少得先把张维请回来。
扶李兴立上位,拿掉李尔瞻,再通过张维和李兴立攀关系说服他加入政变.就算一切顺利,但要在国王下定决心处死姜、金二将之前搞定这一切,时间上来得及吗?李廷龟出使辩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啊!
就在李贵一面附和着举杯喝酒,一面冥思苦想的时候,朴家的门房穿过会厅的后门走到了朴承宗的身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