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钧行笑着把玩手指上的玉扳指,忽然轻轻唤了句:
“萧侯。”
这一声称呼,犹如地狱厉鬼,来催魂索命。
除谢之平之外的几乎所有人都默契地退到一旁,谁都不想惹祸上身。
九瓣鸢尾产自北狄,数量稀少,故而华贵异常。
除去皇宫之内每年有定量朝贡,也就王公贵族府中能栽植得起几株赏玩。
原本这花还是京中各家彰显权势之物,但自从那年圣上带厉钧行微服私巡后,就变了。
圣驾到端王府时,端王一名姬妾不知情,为了抢王妃风头,簪了满头九瓣鸢尾前去奉茶。
而厉钧行,当着圣上与端王的面,竟直接拔剑斩下那姬妾的头颅。
端王勃然大怒,可年轻人只是若无其事地收起剑。
“九瓣鸢尾,异域妖花,臣不喜此物,更不喜别有用心之人。”
一句“不喜”,便敢剑杀亲王姬妾。
饶是端王这样的皇亲贵胄,可无法拿他如何。
只因圣上当时听完厉钧行的话,竟然纵声而笑,非但不怒,反而夸赞厉钧行不畏权贵,有纯臣之风。
圣上用几个新得的美人打发了端王,又发话。
“既然钧行不喜,便告知北狄王庭,往后无需再进贡九瓣鸢尾。”
自此,九瓣鸢尾从各家攀比权势之物,一夕成为让人谈之色变的禁花。
可无奈这花实在太过美丽稀有,晟京的富贵人家还是会悄悄私藏,毕竟厉钧行也不是疯子,并不会循着哪家有九瓣鸢尾便提刀杀到哪家去。
但如萧文慎这样的,特地设个宴席,把这花摆到厉钧行面前恶心他的……
众人心中暗叹,这萧侯确实是,勇气可嘉。
萧文慎何尝不知道?他此刻惨白着脸,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看向那尊银面阎罗。
红衣银面,负手而立,嘴角明明带着丝笑,却让人不由自主寒毛倒立。
“萧侯的待之道,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都督,此事之中一定有误会!”
“我再三嘱咐过府中之人,绝不能将此物置于府中……还请都督容我查问清楚!”
萧文慎几步走到两个婢女面前,抬腿便踹翻了一盆九瓣鸢尾。
“这花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
芯蕊与簪春交换了个眼神,随即二人便按着萧华臻的交待,纷纷跪到地上哭起来。
“侯爷,这花是负责看管园子的小厮赵二弄来的,他说这是侯爷特地给大姑娘乔迁新院添置的喜气……”
“胡说!本侯分明让他们将此花全部挪出府去!”萧文慎气得脸红脖子粗,“来人,去把赵二叫过来!”
赵二被带到的时候已经吓得屁滚尿流。
若他说了实话,二姑娘和夫人那儿又岂会给他好果子吃!
“奴才……奴才确实是将花丢了……奴才也不知道呀!”
“会不会是大姑娘自己……她自己让人……”
“你瞎说什么?!”芯蕊哭得更大声,“求侯爷明鉴!”
“这重华苑是新给大姑娘置的院子,一草一木、一器一物,无不都是侯爷的赏赐!就连伺候的下人都是夫人亲自挑了送过来的!”
“大姑娘她才从鬼门关回来,这些日子卧榻养病,门都不曾出过,又哪里能管得了这些!”
“没有主子的命令,奴婢们就更不会擅作主张了,何况——”
她伸手指向院墙角落里几个壮汉。
“夫人为了大姑娘能清静些养病,还特意拨了这些护院把着门,若无夫人的吩咐,奴婢们是出不去这院子的呀!”
“若不是赵二送来,难道这些花还能从天而降不成!”
一旁的簪春疯狂点头,手舞足蹈地随着芯蕊的话语比划了半天,然后两个人便抱到一起哭。
萧文慎脑子都快炸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两个丫头已经是把什么事都讲了个清楚明白,重华苑的人出不去,那这花就只能是旁人送进去的!
窦氏自作主张让人将萧华臻看管在重华苑里,如今……
却成了搬起石头来砸他的脚!
“有趣。”
萧文慎悚然回头,见不知谁从哪里搬了把黄花梨交椅,此刻厉钧行正懒洋洋坐着,翘着长腿看戏。
他瞧起来没有半分要动怒的迹象,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萧文慎如坠冰窟。
“区区九瓣鸢尾,倒能闹成宗疑案。”
“本都督从前在玄武卫时,最喜欢搜罗疑案了。”
“今日既然吃了萧侯的酒,作为报答,不如……”
“让我都督府的人,来替萧侯查清此事?”
“不不不!”
萧文慎吓得后退一步,“这事出在华臻院里,我这个当父亲的必得给都督一个交代!”
他狠狠一脚踢倒赵二,“欺上瞒下的混账,再不说实话,便将你拖下去打死!”
赵二恐惧地睁大了眼,“侯爷!这事儿跟奴才无关,求侯爷饶命啊!”
芯蕊及时开口驳斥,“怎么跟你无关?!你敢说这花不是你送来的?”
“是奴才送的,但、但那是……是二姑娘!”
他痛哭流涕,“是二姑娘的吩咐!二姑娘让奴才将花送到重华苑来的,奴才只管送花,其余的奴才都不知情呀!”
萧文慎黑着脸,他已经无暇顾及替萧华绮遮掩了,当着厉钧行的面,他自己一身的脏水都还没有洗清!
他怒气冲冲看向芯蕊,“那为何又说是本侯送的?!”
芯蕊止住哭声,抽抽噎噎道:“不是奴婢说的,是芯芸……”
萧文慎吼道:“芯芸?!”
芯蕊与簪春都重重点头。
“芯芸姐姐……是夫人院里最得力的人,前些天被指来伺候大姑娘,可她今早布置完院子,便回夫人院里去了……”
厉钧行嘴边笑意愈发明显。
他抬眼看向重华苑半掩着的院门。
怎么办呢?他好像已经透过这扇厚重的木门,窥见其间正在暗自得意的小姑娘了。
足不出户,便将水愈搅愈浑,将这一家子狼狈为奸的,一个不落,尽数拖下水。
原先他让人探清了安平侯府这些年内宅大小琐事,只知道她多年来事事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过得很是艰难。
特地请了徐嬷嬷陪着她回府,就是怕她再受欺辱。
却没想到,小姑娘睚眦必报的性子,还有那动辄张牙舞爪的本事,好像还没完全荒废。
厉钧行挑了挑眉。
他怎么觉得有些欣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