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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市作为一座还没全面开发的滨海小城,到了夜间依然保留着传统的人文风情。
没有群魔乱舞般的射灯和水泄不通的马路,夜色下的街道平整潮湿。
卖烤串的大叔推着排挡车,摆放整齐的秋刀鱼、鱿鱼串、鸡翅和生蚝被车上粉红色的灯光照亮,吸引着街道两侧散步的闲人们;抱孩子的大娘随手拽下路边梓树上的豆荚,婴儿咿咿呀呀,包子似的短胖小手用力地一张一合。
平凡安宁。
与此同时这座城市的沿海公路上,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飙车与追猎就此拉开序幕——!
花祈夏“咚!”地丢掉谢共秋递来的手机,上面是盛氏娱乐团队拦截的实时话题和热搜,全都是路人或粉丝在二十分钟以前拍到的数辆黑色的无标豪车,分别在城北与车站出现又消失。
大多数的路人都还以为是泉市来了什么大人物,出于猎奇偷偷拍下来发到网上;
而但凡熟悉Hadrian或追过线下的粉丝,一眼就认得出来:那些车每一辆的引擎盖上都印着一条代表D国皇室的金栗色涂漆。
花祈夏扭头望向汹涌黑暗的大海,笔直的公路将茫茫夜色一劈为二,另一侧是潮湿嶙峋的山壁,血管与心脏都像绷紧的箭弦令人不敢呼吸,花祈夏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认出来——
这条路,她曾走过的。
和某个人一起,坐在老旧冗慢的公交车上渐渐睡去,那些光怪陆离的光影和音乐曾在她脑海中定格成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目的地——
现在,她要到达了。
“祈夏。”闻人清和将车速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上,“你能联系到燕度吗。”
花祈夏呼吸从来没有这么紊乱过,“燕度?他——”想起那盏在白天毫不起眼的顶灯。
她不知怎么,居然能完整地想象到它在此刻黑夜里亮起时的样子,她映在车窗上的影子被飞速倒退的夜景搅乱,低头迅速点开一个号码——
“他昨天来过,但已经离开了,闻人先生,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闻人清和摇头,没有再问更多。
迈凯伦飞驰而过一道拐角,车里的一切物品和人都猛然朝右倾斜!溅起的泥水像炸开的油锅,“噼里啪啦!”砸落在车窗上,带着股可怕的声嘶力竭的响声。
手机那边传来鼓点似的“嘟——嘟——”声,花祈夏此刻已经顾不上它了,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急转弯后公路尽头出现了一片被大型集装箱包围的码头,黑的红的蓝的巨型铁皮块堆积在黯淡灯光下,无法再被车窗遮拦的海潮声振聋发聩。
这是在干什么。
拍逃杀大电影还是速度与激情?
解开安全带跳下车时花祈夏甚至有一刹那想苦笑。
这一切她看小说都会觉得离谱的事此时此刻居然真实地发生了,如果不是海风刮在脸上激起一片刀割似的疼痛,她恐怕还以为自己在做一场劣质可笑的梦。
“祈夏!!”
焦急的少年音打破了她做梦的幻想,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顺着码头的泊船通道朝她跑过来,与此同时闻人清和的手机也震动起来——
花祈夏和跑过来的少年齐齐望过去,闻人清和看了眼手机屏幕,说了声“稍等”后将花祈夏留给乔星灿,自己转身大步走到车边接听。
“祈夏!”乔星灿微卷的发丝在海风的侵扰下凌乱无比,多日不见他看起来比花祈夏更为激动,胸膛起伏,他跑步的动作自然流畅,嗓音随呼吸恢复正常:“祈夏。”
“乔学长。”花祈夏无法形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看见他们这些熟悉面孔的心情,乔星灿的眼眸独有灵动的明亮,恍惚令她看见了那个在咖啡馆推门进来时,撞得铃铛脆响的男生——
花祈夏和他站在一起时,乔星灿眼里的暴躁就散了,他眼尾微向下,透出与同龄人花祈夏相似的神情,眉梢微微隆起的折痕和清酒似的眼睛,恰到好处的融合出一股举重若轻又严阵以待的矛盾气场。
“祈夏,害怕吗。”
花祈夏侧头看向激荡的海面,“有点儿。”
乔星灿随她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浅海中隐约可见磷火般的星光,那是夜间抓沙蟹的渔民。
海风尖锐喧闹,像无数头猛兽撞击沉重的铁皮集装箱,码头五百米外的海面上正徐徐靠近一艘三层游艇,像黑夜里的白色游魂。
“就是觉得这一切很荒谬。”更可怕的是荒谬背后的真实。
“这个世界存在着不同的制度和利益规则,就表明存在着不同的行为方式和人性。”
她选择参加“LolotoLolo”,就意味着今后她的世界里不止存在平凡,而必须接受平凡无法企及的另一面现实。
沉寂的码头一时间没有别的动静,花祈夏沉默着凝望大海。
乔星灿一眼不眨盯着她安静的侧颜,想说出些安慰她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最擅长的善言令色在这一刻哑了火,只能朝前挪了半步,帮她挡住湿凉的海风。
“祈夏,这里的渔民会在退潮时捡海带和蛤蜊,大多数都是女人或小孩。”
乔星灿忽然没由来地说。
他又想起在海边看见的那个女人,她面对襁褓里的婴儿时那种温柔婉约的笑,直至今日都清晰地印在他被海浪吞噬过的记忆里,“可惜今天看不见,太晚了。”
花祈夏转头对上他浅浅微笑的神情,他想了想,像在沙堆里发现一颗漂亮贝壳的孩童,只把这个唯有他知晓的秘密偷偷告诉女孩:
“等下次我们可以选个晴朗的白天来看,很有趣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乔星灿眼前的女孩一定会怜惜这样美好平凡的风物,就像少年人坚信那些脏污见不得光的东西一定不会吞噬她,约定了“下次”就一定会有下次——
不相信承诺的人开始转变,而原本就真诚的人又怎么会不越来越好呢。
花祈夏的视线穿过夜幕下的海面,望着越来越近的游艇,她想说那样的画面她已经看过了。
不止看过,她还被渔民筐篓里的海带沾湿过指尖,还细细摸过蛤蜊与蚬子外壳上的纹路。
可是在对上乔星灿晶亮眼眸的这一刻,花祈夏还是定定看了他几秒,然后点头,说:“好。”
相仿的年纪与相似的“幼稚”给予他们同样的天真可笑,同样在面对避无可避的困境前依然保持着一丝单纯的希望,仿佛只要拉个钩,约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
狂风将闻人清和的嗓音送到他们耳边,甚至连同数公里外似有似无的轰鸣——
“你确定吗。”
“好。”
“我们在海港码头。”
“现在离开。”
花祈夏的目光牢牢凝固在闻人清和挂掉的手机上,他挂断电话后霍然转身大步朝两个人走过来:“盛修正在赶来的路上。”
女孩琥珀般的眼睛缓缓睁大:“我哥?”
“那我们用不用等他。”乔星灿举起手臂,遥遥地和游艇上的安全员打了个手势。
闻人清和:“不用,我们先走。”
他收起手机脚步渐快,远处的船轮廓已经渐渐在黑夜里清晰起来,三个人中年纪最长的闻人清和嘱咐道:“聆枫会代替盛修在山海接应我们,接下来她会争取校方的介入。”
乔星灿冷哼:“那群看权看钱不看人的东西?”
“看人就够了。”
闻人清和出挑的身形和低奢贵气的西装隐匿在朦胧的黑暗中,海风贴着光滑的缎面游走,渔火下的胸膛像折射着灰色的烟雾,他一针见血;“还有我们。”
乔星灿点头。
他有些焦急地低头看了眼腕表,又转身盯住那条横亘在海洋与陆地交界处的环岛公路,接着望向海面上远处的白影,轻啧,“真够慢的。”
“马上,别着急。”闻人清和说。
“……不,我觉得……”
花祈夏被海风吹得颤抖的声线突兀地响起了,她直直盯着码头对面的马路,“还、还是……有必要急一急的……”
视网膜里渐次亮起的车灯宛如不远处浅海域的“磷火”,花祈夏缓慢发大的视野在刹那间被猝然拉长——
那些借着夜色遮掩悄然靠近的车辆,仿佛学会人类计谋捕猎的黑甲虫:
它们无知无觉地接近了码头,在这一刻激起了人本能的“恐怖谷效应”,下一秒无数车灯齐齐大亮!——
“他们来了!!”
砰!
轮胎陆续碾过码头的复合钢板,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脆响;数十辆相同的黑色无标豪车齐刷刷扇形排开,好似冲着码头上的女孩展示黑洞洞的枪口。
“LordChamberin!”乔星灿在花祈夏有动作前将她拉到了身后挡住,刺眼白亮的灯光从四面八方袭来,尽数扑在他身上脸上!少年脸上的柔和霎时转为尖锐的冷厉:“来得真快。”
“挡好祈夏。”闻人清和转身,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刺啦——!”尖锐的刹车声。
一辆加长加宽的香槟色劳斯莱斯呼啸而来,穿过黑色车辆的排列直冲向前,猝然一道漂移溅飞沙浪,在猎猎海风中刹停在无数聚光灯般的光束中心。
“打个赌吗。”
乔星灿侧身一步向前,左手抬起作出保护兼防御的姿态,他口袋里的药瓶“哗啦”作响,眼睛被爆亮的灯光晃出一丝久违的疯狂,“那车上是宫廷还是教会的人。”
闻人清和面沉如水,男人绅士亲和的外表下终于展现出了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强势,“都不是——”
车门自动打开,每一张窗户都折射着它背后的强光光束,花祈夏被两道身影护住,视线被遮挡大半。
“祈夏,待会儿别出声,别说话。”
乔星灿低声嘱咐她。
“好。”花祈夏用力点头。
这一刻她只能也必须相信这些挡在她身前的友人,因为这不是她凭借一腔生猛和幼稚就能处理的事,也不能承担事情发生的后果。
“学长,会打起来吗。”她用气音问乔星灿,这是她此时此刻最为紧张的点,对峙看起来一触即发,近处的那些车辆怎么看怎么像是要随时火拼的状态。
气氛剑拔弩张。
“不会——应该不会。”
乔星灿嗓音不乏讽刺,看那些冠冕堂皇的金栗色条漆,就像在看曾经甲板上那些对着他的长枪短炮:“冲突升级会带来舆论震荡,但凡他们还要一条底裤……”
海风残酷地擭取空气里的氧分,码头上的人只能在剧烈的胸腔起伏里勉强稳定视线。
花祈夏耳边传来乔星灿同样不安定的鼻息声,她需要克制呼吸才能保证眼前的光束不像海面似的起伏,依稀辨别出——
一只没有穿鞋的脚探出车门,踩在了沙地上。
随后。
“Heyheyhey,Nighty-night~”
每一个出场,每一道光束都像是被精心布局设计过,连轻佻的嗓音都比花祈夏之前在庄园听到的更怡然,在为他绽放光芒的场地上,尽数展现说话人的气定神闲。
而后就是闻人清和情绪不明地:“Hadrian,you.”
从车里下来的人超出了闻人清和与乔星灿的预期,花祈夏透过两个人的身侧看见悠然自得走下车的人,无人察觉她眼底惊讶背后一闪即逝的黯然——
那些恶心低俗的照片仍旧像烙铁似的,在花祈夏胃里和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远处的人五官被黑夜吻上阴柔,玫瑰金色的发丝每一根都被海风眷顾一般,连飘逸荡漾都无比迷人而神秘,他依然拢着一件雪白的浴袍,脖颈的肌肉沾了水汽,开口就是人人都熟悉的调笑:“哒啦~”
——Hadrian.
花祈夏看着他那张成千上万人引以为傲的脸庞,现在却好像只看见这个血统高贵的人背后浮动一片污烂的泥沼,照片上那些白花花的,裸露在外的肢体仿佛正在泥沼之中腐烂,冒出粘稠腥臭的泡沫。
他从这样的泥沼里走出来,展露出割裂无比的优雅与好整以暇,好似一张从坟地里飘忽飞走的白纸……
可花祈夏明白,在他下车以前,闻人清和与乔星灿一定有过和她一样的猜测,或者说是期望:期望他森然的灵魂被迫钉在那古老的家族墓碑之下,而不是像现在——
Hadrian亲自出现,要亲手带走,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朋友”的花祈夏。
“晚上好啊~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