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杀孽
“的确是我,”杨副将似乎有些不忍心看到陈予白对他失望的表情,不由得别过头,可语气中却丝毫没有半点悔意,“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希望少主能够谅解,我为陈家尽忠几十年,如今之事,却并不是我自己能够做主的。”
“别和他废话了,陈予白,万不可放虎归山,夺过他的兵刃。”我见陈予白眼中有一丝犹豫,连忙提醒他。
“不……阿梨,我不想拦着他了,他说得对,他这几十年间对陈家仁至义尽,若是真有别的选择,我愿意放过他一次。”陈予白说着,又看向戒备的杨副将,“你听好了,我陈予白说话算话,这次我就放过你,你莫要伤害那孩子。你逃了命就再也不要遇到我,下次狭路相逢,我定要取你首级!”
“少主,”陈予白这番话竟说得杨副将老泪纵横,“老杨对不起你……”
我看在眼中也不禁有些难过,我易容成厨娘混入军中时,一直是杨副将对我颇为照顾,他为人和气,也没有半分架子,很多十几岁的小兵都非常敬爱他,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使得他最终竟走上了这条背叛之路。
杨副将手中抵在林白颈间的匕首微微一颤,在林白纤细的脖颈上顿时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我看得胆战心惊,忙不迭的出言安慰林白,“别怕,师父在这,他马上就会放了你,你一定不会有事,我保证!”
可林白却好像没听见我说了什么似的,蒙昧的双眼微微闭上了片刻,再次睁开时却闪烁着慑人的精光,杨副将对陈予白放松了戒备,挟持着林白来到马厩旁,正准备将林白推过来同时翻身上马。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如同失了魂的林白突然在杨副将放松他的那一刻矮下身子朝左边一闪,同时双手抱拳痛击在杨副将的肋下,杨副将吃痛,手中的匕首顿时滑脱下来,却被林白稳稳地接在了手中,紧接着那只匕首在林白纤瘦的的掌心旋了半圈,一道寒光闪过,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林白的动作,只在眨眼之间,杨副将的喉间便多了一道逐渐变宽的血线。
杨副将难以置信的看向林白,目眦欲裂,双手死死地捂在颈间的伤口处,可是即便如此,却还是无法堵住鲜血汹涌而猛烈的涌出来。
陈予白疯了一般朝杨副将跑了过去,杨副将却只是物理的倒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攥着陈予白的衣襟,用力张大嘴巴呼吸,他似乎有什么话想对陈予白说,可是他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了,只能无力的噏动自己的双唇,发出好像破风箱一般可怖的声音。
那就好像是一个充满血色和血腥气味的噩梦,这种绝望的死法让杨副将直到流尽了身体中的最后一滴血后才痛苦的死亡,陈予白的衣服上满是杨副将痛苦挣扎之时抓在他身上留下的血印。
陈予白沉默的跪坐在杨副将的尸体旁,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没有任何感觉的石像。
我走过去轻轻捧起他的脸,我本想为他擦干眼泪,却发现他根本就没有流泪。
“他……”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让他稍微好过一些,眼前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流成河的人对于陈予白而言不仅是一个背叛过他的叛徒,对他而言更是如同叔伯兄长的亲人。
陈予白虽然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可是我知道他是最重情重义的那一类人。
所以他即便惊怒于杨副将对他的背叛,也不打算原谅他,却仍然愿意给他一次逃命的机会。
无论是多么痛恨的人,也不该以这么痛苦可悲的死法离开。他的罪应交由未来审判,而不是被林白割断喉咙,放血而死。
“他罪有应得,却罪不致此。”陈予白好像猜出我想说什么,他轻声说,“他不该是这么死的。”
林白已经扔掉了手中那把刚才割断了一个人喉咙的匕首,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白色的手帕,轻柔的揩去了自己颈间的鲜血,然后垂手立在我和陈予白的身后,不发一言的用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盯着地上已经失去了魂灵的身体。
我想从他的眼中读出哪怕一星半点属于孩童的害怕,忧惧,或是悲伤。可是令我失望的是,他那双美丽的眼睛只有空洞。
“林白,你不该杀了他……”我忍不住说。
“不杀了他?”林白嗤笑一声,“我不杀了他,陈将军下次也会杀了他,不是吗?像他这种叛徒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偷了别人的生命,与其说我不该杀了他,不如说他不该挟持我,不该伤到我。”陈予白听了林白的话后,猛地站起了身,朝着林白走了过去。
他比林白高了很多很多,是以林白在他面前除了后退没有任何办法,林白脸上流露出些许害怕的神色,他后退了两步,却已经靠在了墙上,最终他只能无奈的看着陈予白向他迫近。
我虽然不能忍受林白视人命为草芥的做法,却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陈予白对他动手,林白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若是陈予白对他动了真格,哪怕只是赤手空拳,林白只怕都无法消受。
“陈予白,”我小声叫陈予白的名字,担忧的看向背靠着墙的林白。
只见陈予白扬起拳头重重的打在了林白耳边的白墙上,一声巨响过后,那块白墙竟被他打出了一个窟窿,飞溅的砖石碎屑划过林白的脸颊,留下了细小的伤口。
陈予白的指节顿时鲜血淋漓。我本以为陈予白还会再对林白说些什么,谁知他将白墙打了一个窟窿之后便转身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你没事吧?”我抓着林白的肩头晃了晃,这孩子好像被陈予白刚才那一拳给吓傻了,半天没有一点反应,良久之后,双眼才算有了焦距。
“我没事,”林白摇摇头。
“没事就好。”我松了一口气,放开林白,转身跑出府院去,追上了陈予白。
“陈予白,你的手……”我指了指陈予白垂在身侧尚在不停滴下鲜血的右手,“让我来为你包扎一下吧。”
“不必了,我现在要回大营。”陈予白失神的朝前走去,连脚下的门槛都没注意到,差点被绊倒。
“你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回到大营是一个明确的选择吗?”我上前一把扶住了他,“那边的将士们需要的是一个清醒明智主帅,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行尸走肉一般的你。和我先回去,好吗?”
陈予白疲惫的笑了笑,伸手抚上了我的面颊,“阿梨,你还在我身边,是吗?”
“陈予白,”我看着眼前憔悴的陈予白,眼泪不由自己的夺眶而出,“我还在啊。”
陈予白忽然将我紧紧的揽在怀中,好像担心我下一刻便会消失了那样,紧紧的揽在怀中。
“林白此子,必不简单。”陈予白说,“我担心他将来会对你不利。不要再让他留在白梧城了,或者干脆……”
“当时说要留下他的难道不是你吗?”我被他那句话最后引而不发的含义弄得有些心慌,“而且林白他今天推测出了所有的事,他还帮了你不是吗?他……”
“心术不正之人,留下必成大患。”陈予白坚持摇了摇头。
“给他一个机会,”我对陈予白说,“林白是我的徒弟,我愿意悉心教导他,所以给他一个机会。”
陈予白拗不过我,最后只好点了点头。
我本想让陈予白歇一歇再回大营,可他坚持要走,还说现在已经到了这场战役最关键的时刻,所以他不能出任何岔子,让我在城中安心等他的好消息。
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府邸中,林白还立在院子里等着我,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杨副将的身上,看见我回来,才木然抬起没有情绪的双眼,伸手指向了杨副将的尸体,平静的问我,“这具尸体怎么处理?”
“过一会儿陈予白会派人来替他殓葬,”我走过去,抬起林白被碎砖石划伤的脸,“现在我得先替你处理一下伤口,伤在脸上若是留了疤可就破相了。”“你不怕我杀了你?”林白冷声问我。
“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奇怪的看向林白,“你杀了杨副将是因为他背叛陈予白泄露了军情,你杀了你的仇人是因为你的仇人杀死了你的全家。你虽然年纪小,可是善恶有观,也不是滥杀无辜的恶棍。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会杀我。”
“我听见你和陈将军的对话,”林白说,“他想杀了我。”
“不会的,他听我的。我是你的师父,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不会让他伤害你。”我揉揉林白的脑袋,他看样子十分嫌弃我手上沾着的药水气味,却并没有避开,“我只想你像寻常孩子那样长大,不要总是背负着太过聪明的负累,这世上不是只有你死我活的残酷,也有信任与理解。”
“我真羡慕你,阿梨。”林白说,“活得那么无知愚蠢,而且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