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赵州。
朱厚熜第一时间在黄锦等人的护送下出了宫,甚至没有回寝宫带上熟睡的康嫔杜氏,就已经避到了高处,沉着脸看向火灾。
未等多久,行宫西苑的膳房处首先爆出一声裂响,霎时间赤焰冲天,火舌顺着油松廊柱窜上檐角。
火势彻底蔓延开来。
所幸值夜的锦衣卫早已察觉到异样,铜锣敲打,刺耳的警讯划破夜空。
相比起随驾的京营军士,反倒是厨役杂工们先一步惊醒,赤着膀子从耳房冲出,挪动井边的缸,数十人排作长龙,将一桶桶井水接力传向火场。
水花泼溅在烧红的梁木上,腾起阵阵白烟。
可惜火势过大,这样的灭火终究是杯水车薪。
“陛下可还在寝宫?”
“已经避出去了?好!好!”
待得陆炳赶到时,发现大火都已烧到偏殿,他首先确定了朱厚熜的安危,再开始指挥:“沈六领一队,去把那临近的游廊拆掉,隔断火路!周五领一队,用挠钩把那边的山墙给我拉下来……”
“是!!”
众人应诺。
这种抢救是为了尽可能地挽回南巡队伍的物资。
毕竟人可以喊醒逃出去,但御驾的大量器具和车辆一时间却搬不走,如果任由火情烧下去,此次南巡恐怕到不了安陆州,就得无奈折返了。
好在砖石坠地的刹那,火星四溅,蔓延的火势终于开始遏止。
再由力士杂工们浇水,禁军来回奔走,待得百官避出行宫,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已然黯淡下去。
另一边。
海玥出房门的最早,稍有不对就苏醒过来,确定失火后,马上奔走左右,将周遭的同僚们一起带了出来,包括严家父子。
“诸位无恙便好!”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海玥环顾四周,见偏院众官员皆已撤出,当即拱手道:“在下年齿最幼,理当前往确认圣驾安危,烦请诸位在此稍候,去去便回!”
群臣本就心忧那边,闻言如释重负,齐齐还礼:“一切拜托海翰林了!”
严嵩年纪毕竟大了,半夜被折腾起来,一路小跑着到了行宫外,一时间也有些够呛,但仍旧不失冷静,对着儿子道:“你且随明威同往,务以圣体安危为要!”
严世蕃心领神会:“明威!明威!等等我!”
两人绕过救火的锦衣卫和禁军,借着光亮开始寻找天子的位置。
“呼!这天气可真冷啊!”
严世蕃很快受不了了,他们父子匆匆拿了件衣衫就出来,如今深秋的天气可不暖和,未免老父亲挨冻,严世蕃还将自己的外袍给严嵩披上,此时唯有跺脚取暖,抱怨道:“怎么突然着了火?还是陛下的行宫,这太凶险了吧……”
“是意外还是人为,犹未可知!”
古代由于木质建筑,失火的情况十分普遍,诸不见紫禁城内都着了多少次火,烧掉多少殿宇,这类行宫更加难以防备。
但今晚的失火,海玥却感到有些不对劲。
主要因为历史上嘉靖南巡时,也发生过一次火灾。
不过地点并非河北赵州行宫,而是河南卫辉行宫。
这其中还有个神乎其神的故事,据说白日行走时,忽有一阵旋风经过圣驾,嘉靖就问是什么征兆,随行的道士陶仲文解释,说这是有火灾之虞,嘉靖当时不信,结果当天晚上,行宫真的失火,嘉靖险些丧命,还是陆炳冲入寝宫中,将其背了出来。
脱险后,嘉靖嘉奖陆炳的同时,也认为陶仲文的预测十分灵验,进行了封赏,“以方士陶典真为神霄保国宣教高士”,自此陶仲文正式接替邵元节,成为官方敕封的道教天师。
在陶仲文的引导下,嘉靖愈发崇信道教,而历史上那时并未失宠的郭勋、段朝用等人,也开始进献炼丹、炼金之术。
说实话,海玥后世看到这个故事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这把火不会是陶仲文放的吧?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这些方士随时说一些预言性的话语,应验了就大书特书,没应验就不了了之。
如此幸存者偏差,自是觉得神效无比。
现在这场火,与之有关么?
不过很快,海玥就知道自己确实存在偏见了。
别说有关了,当远处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拱立着朱厚熜,一群道士站在外围,眼巴巴地朝里面看,为首的正是陶典真。
听得脚步声,陶典真转过身来,见到他后赶忙迎上:“海翰林!”
海玥道:“陶道长,陛下可曾受火情惊扰?”
“没有!没有!火势刚刚升起,陛下就撤出行宫了,一切无碍……”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遗憾。
陶典真倒不是盼着天子烧成灰灰,而是遗憾于自己没能争取到一份护驾之功。
此时此刻的他,完全不求有邵元节的受宠,只要能近得身前,他还是有手段让陛下信重的。
可惜灾情面前,有太多的人簇拥在天子面前,他连接近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单独召见了。
眼见海玥也赶了过来,知道这位在天子心中的份量,陶典真目光微闪,低声建议:“海翰林可要上前见礼?”
夜色如墨,火光摇曳间,海玥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不妨碍他微微摇头,声音沉静似水:“不必近前了!既已确认圣躬无恙,我等当速速折返,莫要惊扰圣驾!”
在陶典真无奈的注视下,海玥与严世蕃遥遥行礼,退了回去。
被团团簇拥的朱厚熜倒是看向这里的身影,开口道:“那是何人?”
黄锦马上打听,末了回来禀告:“是海翰林来寻,知晓陛下无碍后,就退走了。”
“嗯!”
朱厚熜满意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待得火势灭了,派陆文孚去查一查,看看到底是意外走水,还是有别的缘由!”
黄锦心头一悸,立刻领命:“是。”
一夜无眠。
至东方既白之时,最后一缕青烟散尽,黑暗也被黎明的天光驱散。
锦衣卫和禁军开始清理废墟,清点人数,查明伤亡。
夜间起火,火势又那般大,肯定有来不及逃离的人员,而五千人的队伍,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查清的。
但至少天子早早避出,并未受惊,随行官员那里也基本被海玥唤醒带出,同样没有遭遇风险。
至于那些随行的宫女、太监、人役、厨役、乐工,真要有个伤亡,也不会有多少人在乎。
可这场火灾,波及的似乎不止是这些人命卑贱的下仆。
“头!都指挥使的屋子……残垣里……发现一具……一具焦尸!”
然而当洪七来到身边,颤抖着声音禀告时,正在调查火势起因的陆炳勃然变色:“你说谁的屋子?”
“都指挥使……”
洪七颤声道:“我们派人四处寻找,至今还未找到都指挥使……”
话未说完,陆炳已经飞奔出去。
“先生!先生!!”
陆炳飞奔而至,就见一具尸身正蜷缩在烧塌的楠木大案下,虽面目全非,但腰间玉带扣上“忠勤慎勉“四字尚可辨认。
这正是御赐之物。
“先生所住的屋子,并非最先起火势的地方,怎么可能……”
陆炳踉跄着上前,厉声道:“昨晚谁在外面守夜的?谁?”
外面鸦雀无声,无人敢回应。
陆炳还抱有一丝侥幸,手指颤抖着探了过去,从焦尸怀中扒了扒,却扒出了半块熔化的铜牌——
那是去年他去安南之前,亲手为王佐准备的五十大寿贺礼。
这个铁打的汉子缓缓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抠进焦土,额头抵着残存的青砖地面,肩头剧烈颤抖。
没有声嘶力竭的吼叫,但那鲜血混着泪水在砖面洇开暗红痕迹,随之赶到的陆炳心腹无不掩面。
“把昨晚巡视之人统统拿住,这场大火必有蹊跷!”
半晌之后,陆炳缓缓抬起头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
洪七等心腹重重点头,开始分头抓人。
可不待他们将昨晚巡逻的人员统统扣押,勋贵所居的别院也传来连声惊呼。
“老侯爷!老侯爷没了!”
郭勋居所的火势本不严重,但禁军却也在屋子里发现一具焦尸。
周遭帷帐尽成灰烬,尸身仰卧锦被之中,双手交叠胸前,竟似安眠姿态。
那尸体着侯爵常服,从身形体态,腰间佩饰上也能确定,正是郭勋佩戴的。
“武定侯遇难了?”
年轻的定国公徐延德赶到,初步查看了现场,露出惊诧之色,不敢怠慢:“速速禀告陛下!”
“武定侯郭勋,都指挥使王佐,皆死于火情?”
于是乎,刚刚回到偏殿的朱厚熜,面色彻底变了。
这两位可不是寻常的臣子,一位曾经是勋贵第一,手握军权,一位则是执掌锦衣卫长达十年之久的都指挥使,比起寻常的指挥使品阶更高,地位更尊。
昨晚的火势虽然不小,但无论是救灾还是转移都很及时,郭勋和王佐哪怕年迈了,身边都有下人服侍,怎会在屋中跑不出来,化作了两具焦尸?
稍作沉吟后,朱厚熜沉声下令:
“去!将翰林院编修海玥唤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