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宏这一问直接把在场众人全都问得愣住了,这间小小的茶室也因此迎来了今天的第三次沉寂。
事实上,早在独览檄文的时候,李贵就已经注意到了檄文上没说由谁来承袭王位的事情。李贵甚至还浅浅地思索过可能新王的人选。然后.李贵就没有再往下思考了。
对于经历了倭乱与复国的朝鲜来说,宗主国大明拥有着几乎无穷无尽的政治权威,与此同时,大明国还拥有着不可抗拒的绝对武力。如今,皇帝兴师问罪,废黜国王,说让谁上位,就能让谁上位。只要皇帝已经拟定了新王的人选,他们这样的藩臣就只能选择依从。李贵想不出应对的办法,所以就只能将自己的脑袋塞到土里去,装作看不见。
“唉!”沉默良久后,李贵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诸位以为,这位袁监护进入汉阳之后会立谁为新王呢?”
“或许还没定?所以也就空白着。”申景裕倒真是没有注意到檄文中并未载明新王的人选。他看完檄文之后的本能反应是轻松与快意,既然皇帝已经兴师问罪了,那他们也就不必干“拨乱反正”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差事了。
“不可能。”崔鸣吉接言说道,“目前的种种迹象无不表明,天朝的新皇帝绝不是传言中那种怯懦、好色的庸君。这样一位皇帝,怎么可能在思索废立大事的时候,只虑废,而不虑立呢?”
“那为什么不在檄文上写明了呢?”申景裕反问道。
“可能是觉得理所应当吧。”崔鸣吉看了看具宏和韩浚谦,又看了看李贵,眼神竟然意外地有些复杂。
“理所应当是什么意思!”具宏压住了嗓音,但语气仍旧激烈。
“国王失德,社稷无罪。”崔鸣吉抬起头,先看了金鍊一眼,“先前束正说,贞懿大妃是受了先皇帝册封的名正言顺的继妃,那当今的王世子又何尝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呢?”
“嘶!”具宏和韩浚谦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子谦的意思是,皇帝会在废黜光海逆王之后扶立李祬?”韩浚谦的声音在颤抖。
崔鸣吉没有接话,而是望向李贵:“默斋公应该也是早就想到了吧?”
李贵轻轻地靠在扶手上,并用整个手掌撑住脑袋。“在天朝与奴贼之间首鼠两端的人是光海逆王,不是王世子。姜弘立和金景瑞这些人也不是王世子执意要派去作正副都元帅的.”
“不是也可以是嘛!”具宏瞪着眼睛抢断了李贵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想法子把姜、金的事情往那李祬的身上靠啊!”
“这可是栽赃啊?”李贵不料具宏竟然能当众说出这种话。
“什么叫栽赃。我们要是成事了,也不会说那废世子的好话吧!”具宏看向韩浚谦,明显是想要寻求声援,但韩浚谦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摆了摆脑袋。
“此一时彼一时,举兵反正的事情已经不可能成了。”李贵又叹了一口气。
“举兵反正的路子行不通,所以才要用这种方法呀!”具宏激动地说道。
“做不到的。”崔鸣吉插话进来,“那位监护使进入王京之后,势必要审讯姜、金二人,以坐实逆王的通敌之罪。他们只要过了堂,那些捏造出来的谣言伪证就不攻自破了。”
“那就杀了他们!不对,不必劳我们动手,只消放任光海逆王杀人灭口就是了!”具宏一脸狰狞地对众说道,“玉汝,诸位!咱们还是不要插手义禁府的事情了,就让那逆王杀人灭口吧!”
“仁甫,你已经有些疯魔了。”李贵摇头道。“王位的事情以后再从长计议嘛,咱们现在还是先”
“什么叫从长计议?”具宏气血上头,已经开始口不择言了:“玉汝你该不是忘了当初的誓言,想要转投.”
“好了!有话好好说,不要大喊大叫的。”韩浚谦猛扯具宏的衣角,硬挺插进来:“如今诸事不明,从长计议未必不是妥善之道!”
“这哪里还有什么长给我们从啊。”具宏捏紧了拳头。“皇帝要是真的立了那李祬为王,绫阳君就再没可能克承王位了。”
皇帝以雷霆之势废黜国王,这对于绝大多数在血腥的宗系斗争中惶惶不可终日,乃至于惨遭灭顶之灾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可这对韩浚谦、具宏这种想要更进一步,攫取从龙之功的外戚来说,就未必全然是好事了。即使某日监护事毕,明军离开朝鲜,有意发起政变的人也很难顶着“逆天行事”的帽子强行篡逆。
“你别急嘛。”韩浚谦将具宏压回到位置上坐着,自己却仍旧站着面对众人。“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咱们还可以从王大妃那里入手啊!逆王杀兄屠弟,囚禁嫡母,不孝不悌,得位不正。我们只要以此为由,就有可能废掉光海逆王那一整支的承祧之权!”
“对啊!一石二鸟了!”具宏眼神一亮,倏地又站了起来。“我们不要去抓什么李尔瞻,就让那逆王杀了姜、金。接着迎出大妃,请她老人家出面主持大局。只要能在监护使抵达汉阳之前,就得到大妃的支持,那靖社之事便大有可为。诸位也都是从龙之臣啊!”
“迎出大妃的想法固然不错,但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争取王大妃的事情完全可以之后再做嘛!”李贵拧着眉头,仰视排站着的韩、具二人:“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就算全部集中起来,也根本不可能冲破封锁,进入庆运宫。为今之计,还是应当以取得那位袁监护的好感为重,要是得不到他的支持,就算咱们能请动大妃支持绫阳君也没有意义!”
“何愁势弱!”具宏仍旧亢奋:“那道檄文传遍汉阳之后,势必引发广泛的骚动,我们只要趁着人心不稳之际联合起事,就一定能冲破那道纸糊的防线!”
“冲什么冲,训练都监军还在李尔瞻的手上!”李贵有些不耐烦了,语气也不由得强硬了起来。“不及时把李尔瞻控制起来,就算冲破了庆运宫的防线,那也是一个死字!兵临城下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了,咱们要是死在这之前,那才真是天下的笑柄!”李贵越说越激动,“还有那什么栽赃,纯属异想天开,画蛇添足!还一石二鸟,真当姜、金死了,人家就查不出真相了吗?”
具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甚至就连夜色都快盖不住他的脸色了。
“韩公、具公、李公!”就在争吵一触即发之际,崔鸣吉举起身边的烛台,走到人群中间。
“学生以为,李尔瞻是一定要控制的,不然训练都监军一定会掣我们肘。届时,请大妃出宫,就成了一句空谈。”崔鸣吉先肯定了李贵说法,接着又对韩、具二人道:“而且学生还以为,对于绫阳君来说,目前最紧要的事情不是迎大妃出宫,而是去近郊迎接那位袁监护。这样一来,绫阳君既能远离这必然纷乱的王京,又可以早早地在监护使的面前露脸,占住‘首顺天意’的大义名分!”
————————
次日清晨,汉阳诸门应时打开。一架看起来有些装潢但不甚豪奢的驴车,缓缓地靠近了汉阳西南方向的出口——敦义门。
“停下。”几个守门的士兵打着哈欠走到驴车边上,轻轻地敲了敲车架。“谁在里边儿。”
“没人,空车。”身着麻衣、颈挂斗笠的车夫嘿嘿一笑,转身撩开门帘。
问话的士兵侧过头,在车里扫视了一圈。“你们两个人驾着空车出城作甚?”
“当然是接人了。”车夫笑着道。
“接谁?”
“我家的侄少爷。”
“你们是哪家的?”那士兵随意问道。
“中城朴家。”在副驾上坐着的白面青年扬起头,望向那士兵。
“中城姓朴的人多了,你们是哪个朴”那士兵还想继续往下问,却被为首的士兵给拉住了。
“你屁话那么多干什么?”为首的士兵狠狠瞪了那小兵一眼,随后迅速换上一副笑脸,对车夫和白面青年作揖道:“抱歉。耽误二位了,请便。”
“不妨事,也是例行公务嘛。”白面青年和煦一笑,从怀里掏出几个万历通宝。“拿去沽几两酒喝吧。”
为首士兵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唐钱”可是足铜足重的上等钱,比起朝鲜本国铸造的铜钱、铁钱乃至锌钱可要值当得多。单就这几个万历通宝,就能在钱铺兑出一大把良莠不齐的朝鲜通宝或者私铸劣钱。
“这”为首士兵的眼睛亮了,却不敢往前伸手。虽然他们拦车盘问就是想讨几个过路费,但对方毫不在意地掏出这么些“唐钱”,还是让他心里犯起了嘀咕。他可不止一次听说过,权贵人物赏银赏物,然后再上报失窃以作报复的事情。这几个“唐钱”拿在手上,那真就是实打实的罪证。
“嫌少啊?”白面青年轻轻地抛了抛手里的万历通宝。
“不敢。”为首的士兵连连摇头,
“那就拿着。”白面青年翻过手腕,“别让我家侄少爷久等了。”
“那,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为首的士兵屈膝跪了下来,向上摆出捧接的姿势。
“呵呵。”白面青年松开手,那几枚万历通宝便叮叮当当地掉进了士兵的手掌心。“代我家老爷向金别将问个好。”
“是!”听见这话,为首的士兵又向这台“朴家”的驴车磕了个头。
“走吧。”白面青年拍了拍车夫的肩膀。
“是。”车夫舔舔嘴唇,挥动缰绳。
————————
“呼!”车子驶离瓮城,伪装成车夫的具宏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邸下,您不该跟他说这么多话的。”
“怕什么,他们又不认识我。”李倧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他万一把那金别将叫来了呢?”具宏说道。
“那金别将也没上过我们家的门啊。再说了,我不是还有这个吗?”李倧撩开衣角,露出一个刻着“朴”字的木质腰牌。
“这书童腰牌毕竟是伪造的。”具宏说道。
“区区一个七品武官,绕了不知道多少层关系才摸到朴承宗的马屁股,怎么可能认识我这么一个小小的书童呢.嘶.”李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接着便泄气似的萎靡了下来。“.呼!舅舅,您觉得我还有可能坐上那个位子吗?”
具宏愣了一下,强打出笑意说道:“一定可以的!光海杀兄屠弟,囚禁嫡母,不孝不悌,他这一整支都不该继承王位。”
“可是父亲他非嫡非长。八叔也还活着。就算二叔的王系被废,天朝也会让八叔来做这个新王吧?”一股裹挟着惶惧的倦意逐渐涌上了李倧的心头。别看他先前风轻云淡地应付着前来盘问的士兵,但实际上,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整整一宿都没能睡着。
“邸下不必担心。”具宏压着声音说道:“这个事情我已经想过了,仁城君也是庶出,而且他的齿序还在定远君之下。在礼法上,咱们完全可以援引皇朝的世庙之旧例以为辩。”
“可这根本不是一回事,皇朝的世庙旧例是兄终弟及啊!”很显然,李倧在辗转反侧的时候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如果废了二叔的王系,天朝一定会引父死子继例让八叔继位的。”
“兄终弟及.”具宏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紧接着,他的脑子里便闪出了一个曲折而又残忍的想法。“那我们就顺水推舟,先扶那逆王世子上位,然后.”
“舅舅!您.”李倧悚然一惊。
“那逆王世子没有儿子,杀了他正好可以让邸下引兄终弟及例继位!”具宏现在的样子仿佛一头随时要噬人的饿狼。
“呵,您忘了吗?在齿序上,我才是兄啊。”李倧指了指自己。
具宏愣住了。“这”
李倧凄笑摇头,声音颤抖。“在礼法上,我根本就没有继位的可能啊!”
“别担心,舅舅一定.”就在具宏咬紧牙关,正要说什么时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而来,风一样擦着他们的车子扑进了王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