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程骁闭上眼睛,心头堵得厉害。
总感觉胸膛里宛如有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断地绞戳着他的心窝子。
恍惚间,又看见谌晞眼底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眉间如覆寒潭。
“父亲这两个字……”
“他不配。”
她说得没错,袁见山确实配不上父亲这两个字。
孟程骁和疯子与老人家告别,临走前,还问了袁见山家的住址。
走远了,疯子极力隐忍的情绪终于崩不住了,啐骂道:“这帮畜生!”
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在疯子的胸膛乱窜,冲击着他的喉咙。
这个向来插科打诨的男人此刻攥着枯枝,在泥地上划出凌乱沟壑,破口大骂道:“袁见山那个狗杂碎,竟然把老婆女儿抵卖还债,还说要亲自开车送她们去酒店……骂他畜生,我都觉得是在侮辱畜生两个字。”
过于用力的缘故,枯枝“咔嚓”折断在掌心。
孟程骁沉默不语,下颌线条依旧绷紧。
疯子愤怒的情绪来得快,消散得也快,方才还在骂骂咧咧,此时满腔悲凉,“我实在没想到谌晞的身世原来这么悲惨。”
被自己的父亲抵卖还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被逼跳江而亡,而她自己……
他实在无法想象只有13岁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样在人间炼狱里活下来的。
疯子突然觉得,如果谌晞说要毁灭地球,他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
孟程骁望着水塘上漂浮的塑料袋,“地狱从来不在黄泉,而是在活人的良心里。”
这时,疯子的手机响了。
齐从南找他有事,让他回医院一趟。
“那你先回医院吧。”孟程骁道:“我自己去就行。”
“好,那老大你小心一点。”
根据老人家的描述,孟程骁沿路往前走。
继续往前走了大概十分钟,他终于站在村尾的荒宅前。
三层小洋楼,灰白外墙上爬满暗褐色的藤蔓,像是干涸的血脉。雕花铁门锈蚀成蛛网状,半截锁链垂在青苔斑驳的门柱上,风过时发出铁器相击的脆响。
二楼露台的雕花栏杆缺了半边,褪成灰粉色的窗帘破布般垂在窗外,某扇玻璃窗残留着放射状裂纹。庭院里野草蔓生,半人高的蒿草间隐约可见倾倒的秋千架,铁链缠绕着枯死的紫藤。
袁见山欠了一屁股的债,这栋三层小洋房原本已经被他卖掉抵债。
但后来,谌清棠跳江而亡,女儿谌晞死于狼犬利爪之下,就连袁见山最后也被债主逼得投江自尽……一家四口死了三人,买主觉得这屋不吉利,生怕惹上什么脏东西,都没住两月就搬了出去。
穿堂风掠过空荡的旋转楼梯,送来阁楼吱呀的异响。
孟程骁碾过玄关碎玻璃时,忽然有暗香缠上鼻尖。
不是老宅惯有的腐朽气息,而是玫瑰花香,清香中泛着一丝甜腻。
循着花香飘来的方向,穿过后厨半塌的拱门,孟程骁的惊呼卡在喉间——
荒芜二十载的后花园里,竟矗立着两米多高的玫瑰花丛。
暗红花瓣层层叠叠,次弟开放,最外沿的绛红色已经浸透到发黑,越是靠近花芯越是猩红得惊心动魄。
玫瑰树下站着一抹白色倩影,年轻女人的骨肉匀亭得恰到好处,肩头盛着两瓣被风吹落的残花。
明明身穿一身素净的白衣,可竟比全盛的花朵更艳三分。
孟程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谌晞。
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谌晞警惕转身,惊讶在眼底一闪而过,笑意浮上嘴角,“孟队,好久不见。”
孟程骁朝她步步走近,“你怎么会在这儿?”
映衬着朝霞般热烈盛放的玫瑰花海,谌晞面白似雪,荏弱不胜衣。
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不少。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谌晞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看着他,“孟队,你该不会一路跟踪我吧?”
孟程骁嘴角轻勾,“我有这么无聊?”
谌晞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这么无聊的事情,孟队你又不是没干过。”
孟程骁一噎,不好再反驳。
毕竟确实有干过。
“怎么突然想着要回家看看了?”孟程骁转移话题。
“家?”除了身后的玫瑰丛,她入眼之处皆是败落荒芜,自嘲道:“一个都不能再住人的地方,如何能算家?”
在她眼底看见悲伤,孟程骁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亲人,母亲和妹妹都已经不在了。
家,早已不成家。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
谌晞轻声低笑,“能听孟队说一句对不起,真是难得。”
孟程骁低头一笑,她这张嘴还真是不肯轻易饶人,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热烈肆意玫瑰丛,想起她右肩胛处也纹着朵玫瑰花,“这株玫瑰花,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吧。”
谌晞转过身,伸手轻轻触碰娇嫩的花瓣,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折伤了花朵似的,“二十年前,它只是一株幼苗。”
这株玫瑰花,是二十年前,她和母亲谌清棠一起亲手种下的。
“红玫瑰是我妈最喜欢的花,她说红玫瑰花开时如同烈焰般炽热,是最热烈的情感表达。”
“当初种下它的时候,我妈就开玩笑说,等她百年归老后,希望我能把她的骨灰埋在这玫瑰树下。”
可滚滚江水瞬间吞噬了一切,无迹可寻。
她永远都没办法实现她的愿望了。
“孟队。”
“嗯?”
谌晞话到了嘴边,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属离谱,“算了,不说了。”
孟程骁转头看向她,“你该不会是想跟我说,哪天你死了,如果可以的话,请我帮忙把你的骨灰埋在这玫瑰树下吧?”
谌晞满眼惊讶。
眼底的惊讶一闪即逝,眉眼弯弯,笑意满盈,是好奇的语气,“孟队,你是学过心理学的吧?”
“年纪轻轻能不能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事?”这样丧气的谌晞,倒是让他很不习惯,没好气地道:“你好好就活着吧,别指望我会给你收尸。”
谌晞笑笑不语。
她刚都说“算了,不说了”,结果他自己说出来,还要不高兴。
这人,太难伺候了!
孟程骁也不再说话,耳际倏地传来细碎脚步声,他顿时心生警觉听声辩位,锐利似箭的眸光紧盯有半人高的草丛,厉声呵斥道:“既然来了,那就别躲躲藏藏,出来见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