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
宁执青到时,发现大房一家都已经到齐。
唯独,少了霍晚音。
“来了,坐下用饭吧。”
沈承明言简意赅。
宁执青识趣没多问,挑了个不出错的位子坐下。
沈徽白、沈骁依次坐在沈承明右侧。
宁执青冲沈徽白微微颔首示意,他冲她微微一笑,谦润依旧,只是看着有些勉强。
是本心与现实的冲突吧。
她想。
清风磊落郎,偏生无情家。
他眉宇间化不开的愁虑,日重一日。
宁执青虽不在其位,但多少也能感知他所承受的压力。
厚望、使命、职责……
从沈徽白冠上沈家嫡长孙的名号起,肩上所负就从不曾减轻过。
外人只看到他的尊荣,甚至手足,都在暗处巴不得将这样的天之骄子撕咬拉拽。
而这,便是世家日常。
他旁边的沈骁依旧不怀好意,宁执青坦然回以一笑,纨绔嘴角一牵,无声嘲讽。
佣人在安静的摆盘,有几道是宁执青吃惯了的南方早点。
“尝尝这碗甜豆脑。”
静默的餐桌,沈承明亲自将一碗白瓷碗端到宁执青面前。
沈徽白面色微变。
沈骁眸中讥诮更甚。
被众人目光所聚,宁执青神色如常,她看着碗中的豆脑,莹白嫩滑的豆花上仅洒了一点白糖,豆香入鼻。
她舀了浅尝,随即落落展颜。
“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
沈承明这才舒展了眉眼,“爱吃就让厨子多做,他还会很多江南小点。”
“宁小姐不知,这厨子可是父亲专门从R市当地请过来的,这份福气,我们两兄弟可盼都盼不到。”
沈徽白眉心几不可见一蹙。
“是吗?”宁执青放下瓷勺,看向沈骁,“那四少以后可以多沾沾我的福气,不用气。”
果然,沈骁脸一黑。
“好了,来者是,慈母多败儿,少给我丢人现眼。”
沈承明轻斥一句,盖棺定论。
沈骁脸色僵了僵,最后咬着后槽牙,阴狠瞪了宁执青一眼,再不言语。
宁执青无所谓收回视线。
用餐完毕,沈承明有事先行离开,让宁执青随意。
宁执青就又留了一会儿,主要是,她还想见见霍晚音。
沈骁存了一肚子火,沈承明前脚离开,后脚也跟着走人,不过临走还不忘威胁一通。
“我不知道你在我父亲面前妖言惑众了什么,但你想离间我父母的感情,宁执青,你最好有死的觉悟。”
勾角飞檐下,绿蔓垂丝,盎意映在那张年轻狂佞的脸上,莫名渗人。
宁执青看着沈骁,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黄叶,点点斑驳,分明坏种。
“四少放心,这种觉悟,我一直有。”
宁执青展开手指,任病叶飘落,她在笑,话伴着料峭春风,也染了几许冷。
“希望你也是。”
沈骁阴冷盯着她,眼中幽幽灭灭,最后冷哼一声,甩手就走。
宁执青于春色中站定。
女子鸦发素裙,粉黛未施,回眸看向走廊,秋水盈盈处,有一端方君子正向她走来。
清风拂柳,春山接就。
恍惚少年时。
那年,两人皆青葱。
她已知了愁,而少年方懂悸动。
微风拂面,发丝撩眸。
再看,今已非旧。
沈徽白在宁执青身边站定,负手而立,顺着她的视线,同观这一刻春和景明。
“沈骁顽劣,我会让父亲严加管教,若有唐突你的地方,我代他向你道歉。”
“你总是这样吗?”
“什么?”
沈徽白侧偏头。
宁执青却没看他,只是目光停驻墙头。
那里盛漫一片火烈的橙红,是呈倒钟之势的凌霄。
虽然是依附而生,但一旦得势,便是盛放之姿。
“你总是认一些并非你错的错。”
沈徽白眼中微起波澜,负在背后的手,带起被悉知的轻颤。
然这份柔软,却让沈徽白心头更加涩然。
他更宁愿,她是怨他恨他。
“你又何必开解?”他苦笑,“为人子女,不敢妄议长辈之非,但是昨晚的事,我多少有些耳闻。”
宁执青终于看向他,正视他眼里的担忧与自责。
“昨晚小姨来找我,母亲又和父亲争吵,你有心退让,但未必能让他们领情。”
昨晚母亲在宴会上怎么对宁执青的,沈徽白看在眼底。
虽然不知道母亲和小姨到底做到了哪步,但能让她们这般团结起来,那么必然是一番磨难。
他知她这一路走的艰难,且这本不是她所愿。
可大家还是把矛头,对准了她。
惭且愧,一如多年前。
只是,一惯忍辱负重的姑娘,终于长成了可以抵挡风雨的树,也再不需要他的庇护。
那一眼,宁执青知他心中纠结。
可她要如何苛责?
沈徽白,君子处浊世,非君子之过。
“你不是没见?你也没有为了他们向我求情。”
宁执青甚至想过,如果沈徽白真的来求情,她又该如何做?
妥协?
不。
“你一向主意坚定,不会为任何人妥协,不是吗?”
他眉宇温柔,眼里倒影着她被点明的笑。
他还是懂她。
就像她也知他。
所以,不必说。
彼此间流转的默契,让两人相视而笑。
但很快,他眼底的黯然透进她的眸。
“以前你受委屈时,我不曾为你执言,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惦念着往日的所谓情分,来宽恕本就有错的长辈?”
不是这样的。
一直以来,他都在竭尽全力护住她,只是,那时的他们,都太过弱小。
她过早认清了现实,而他也过度笃信了人心。
背道而驰,早已注定。
等分离,等成长,等各自有足够的能力,曾经的来时路,却早已斑驳泥泞。
所以成长、变得强大后,他们又各自失去了什么?
又是一阵无言。
最终是沈徽白打破沉默。
“执青,我无法劝阻你什么,但在沈家,万事小心。”
说出这句话,沈徽白眸眼轻颤,分不清私心还是真心哪个多一些。
昨晚的宴会,爷爷在他的身边,他让自己看。
“徽白,好好看看他们,你的父母、叔婶、手足,还有那些宾。”
“你那个小叔,也在看着呢,嗬……”
谁是棋子,谁又是执棋者。
谁是真心,谁又在假意。
沈老爷子看了大半辈子,看累了,如今沈家,需要有人接棒。
回去后,沈徽白还是忍不住出声。
“徽白愚钝,不懂爷爷的意思。”
“不,你懂,你只是善,善的不愿争,也不屑抢。”
沈徽白静默,良久才道:“若父亲不尽如您意,小叔他未必不可。”
老爷子像是才想起来这号人,摆摆手。
“老五啊,他不行。”
沈徽白至今忘不了爷爷那时的眼神。
幽寂,狠厉,疏漠。
他被老者死死盯着。
“你记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一刻震撼,终生难忘。
沈徽白回神,郑重望向宁执青。
“不要信沈家的任何人,尤其小叔。”
宁执青眸光跃动,下一刻她若有所觉,偏头眺望。
重重障山楼阁外,翠微隐约高台处,总有一种被凝视锁定的错觉。
那目光,悠凉薄远,意味深长。
那里,是默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