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满沉默。
医生这时已经检查完毕,从药箱里掏出碘伏。
“满儿小姐,您忍一下。”
说是这么说。
却不给宋满反应的时间。
几乎是话音一落,那碘伏就对照着伤口喷了出来。
宋满痛得几欲把舌头咬断。
等到碘伏喷完,她额上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医生,您这提醒和没提醒有什么区别。”
医生笑:“从事久了,见过许多病人,有些时候往往他们心里做足了准备,临到关头,却更是害怕了。还不如不知者无畏呢。”
宋满身子猛地僵住了。
医生没注意到她这小举动,从药箱里又掏出两只颜色不一样的药膏。
“绿色这支止痛,感觉到痛时都可以用,白色这支是消炎,早晚各上一道。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碰水,也不要用纱布裹着,让伤口自然透气。”
李叔一一记下。
医生则拿着将两支药膏轮番上了一遍。
宋满这时才觉得伤口不痛了。
正要说谢,下面一阵嘲哳。
宋满单一只腿往外蹦,才至走廊,便听到一声‘二公子’。
宋满低头。
楼下,宋隽言揣兜伫立,睃巡。
当宋满意识到他是在找自己,准备退回房间时,男人已经抬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宋满仿佛一霎卷进了怒涛,呼吸都困难了。
然而这样对视没超过一秒。
茶室被人打开。
宋老爷子杵着龙头拐,被阮文华扶着走出来。
宋隽言收回眸,走上去。
“父亲。”
刚开口,龙头拐狠狠砸在他肩头。
宋隽言闷哼一声,半蹲下。
宋满脸色一白,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迅速冲下楼。
阮文华立时抬眸,眯成一线,“满儿……受了伤还跑这么快?”
宋满一怔,扶着腿,踉跄走过去。
宋老爷子抬头:“满儿,你告诉我,是不是他关着你,不让你回家!”
宋隽言视线从她腿上一扫而过。
纵然这个眼神并无任何意味,甚至更兼几分冷漠,宋满仍是觉得腿上宛如被火炙,烧灼得厉害。
宋老爷子瞧见,又是一拐棍砸下,“混账东西!我让你抬头了吗!”
宋满心脏被人拧了一把似,酸涩得难以忍受。
阮文华凉凉开口:“满儿别怕,老爷子和母亲都在呢,你只要如实跟我们说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好。”
宋满抿唇。
阮文华眯觑眼,“满儿——”
声音沉冷,已是含满了警告。
枪已上膛,箭在弦上,这时候动心动念动不忍,不啻兔死狐悲、猫哭耗子,简直可笑到了极点。
宋满自嘲,深吸一口气,如实道:“小叔说我腿伤得严重,需要在医院静养,借此收了我的手机,还让人监视我,不准我踏出门一步。”
说这番话时,她脸上几无情绪,语气更似一种平静到极致的麻木。
而整个过程,她都没去看宋隽言。
不想,亦或是不敢。
但都不重要了。
宋老爷子听后,果真怒不可言,“混账东西!”
也不问真假,捞起拐杖,又是狠狠一下。
这一次明显更用力。
砸在背上,几欲听到背脊骨碎裂之声。
宋满一瞬溯回八岁那年。
那时她被阮文华逼着学舞。
虽然在宋家生活已有四五年,但她仍是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恐慌感。
所以她发了疯的卖力,想由此讨好阮文华。
有一日,去得太早,舞蹈老师不察她在,通话丝毫没收敛。
“到底是显贵人家,投资都从娃娃抓起。”
电话那端似乎问了一句。
那舞蹈老师高谈阔论:“舞蹈生啊,身段软,什么姿势都摆得出。学个十几年,到时候送到那些人床上肯定欲仙欲死。”
说到最后,嗤嗤笑起。
那声音,简直叫宋满从头凉到了脚底。
后来,她便说什么都不肯再上舞蹈课了。
舞蹈老师被断财路,本就有怨气,又害怕惹恼阮文华,便说:“舞蹈苦,练到中途放弃的多如牛毛。宋夫人您也别怪满儿小姐,到底是小孩,天性如此。”
阮文华听后勃然大怒,抽过鸡毛掸子就要打她。
是宋隽言冲出来,让阮文华打他。
“打了会留疤。”
理由过分冠冕堂皇。
阮文华不知出于何种心理,竟然接受了。
那天,宋隽言足足挨了半个小时。
宋满也足足看了半个小时。
终于在少年模糊的血肉中,悟懂,‘叛逆’于他们来说,是最最最奢侈之物。
如今,再次‘叛逆’。
他再次因她受过……
她再次感受到那梗在喉咙处……莫名的情绪。
她痛得下意识深呼吸,却毫无缓解。
阮文华全程关注着她,见她脚步欲往前伸,将她手臂一捉,“满儿,你回房!”
宋满没动,目光凿在宋隽言身上。
他有所觉,抬头。
四目相对。
男人脸色苍白,额上密布着汗。
是她的杰作……
宋满眼底渐渐起了雾。
男人却是一哂,收回视线。
动作干脆利落。
毫无留恋。
终于。
如她所愿。
她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他不耐和她纠缠了。
阮文华疑影儿却略略消散,上前怒骂:“你要不招惹满儿,能讨得了今天这一顿打?”
宋老爷子气得脸红脖子粗,“自作孽不可活!都到这地步了,你还怪满儿!”
“你说!是不是不满意我对沈家的安排,你才做出这样的事!”
又是一棍落下。
棍棒与肉骨的挫响。
宋满清楚听到宋隽言一道闷声。
“我说有用吗?”
宋老爷子蹙眉:“什么?”
宋隽言啐出一口血水,抬头,“三十年前你就给我定了死刑,现在你要说什么?”
宋老爷子额头青筋暴跳,“混账东西!”
拐杖高高擎起。
宋隽言不眨眼,瞳仁幽深,却是无声一笑。
宋老爷子怔住,浑浊的目光渐渐凝在他背上。
从刚刚到现在。
无论自己打得多么用力。
他都未曾折脊一分。
这样的心气儿,这样的韧劲儿。
宋老爷子蓦地想起多日前。
那时自己刚从icu苏醒。
白茫茫一片视界里,是宋廉明痛哭流涕的脸。
他伸手想安抚。
然而,下一瞬,宋廉明就说宋隽言伙同沈家沆瀣一气围剿自己。
宋老爷子愣了好半晌,只记得当时宋廉明那张过分扭曲的五官,以及有些发白的鬓发……很莫名地浮起一个念头:再过不久,宋廉明就要满四十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