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越老越瘦了,腮帮上的肉像被剜去了一般,只剩下一张皮紧紧贴着;一双手伸出来,虬虬曲曲硬硬铮铮,酱色皮肤薄薄地在骨头上滑动。门牙已脱光,只剩几颗臼齿,餐餐喝稀粥,胡须却十分茂密,宛若一蓬密匝匝的茅草掩盖一个隐秘的洞口一样掩盖着那张咀嚼了一辈子杂粮的嘴巴。喝过稀粥和擤过鼻涕后,胡须上免不了要粘上一些脏东西,很麻烦。玉山几次提出要剃去胡须,都被他加以拒绝。气色却是非常不错,在银发白须之间,是一张皱纹深刻黑里透红的瘦脸,一到阳光下,还泛着些微的光泽。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两颗玻璃珠似的,没蒙上一点岁月的尘埃。腿脚也十分灵便,拄着竹棍往村路上一走,须发飘然,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村里老小无不敬让三分。
一场小雨过后,空气中就布满了凉爽的秋意。陶秉坤坐在门槛上掐指一算,蓦地吃了一惊,他来到这世上竟有九十年了。吃中饭时,他把全家人召集到堂屋里,问:“你们晓得再过十天是什么日子吗?”没人吱声,都在记忆的柜子里匆忙地翻着。他就叹口气:“唉,我晓得,幺姑死了,就没人记得了的。”言语中很有些伤感。玉山赶忙应道:“爹,都记得呢,是您九十大寿。”陶秉坤说:“托土地佬的福,我活到了这把年纪,过去石蛙溪上过九十岁的人还没听说过呢!”玉山说:“别说您这么大,像我这样的都少,我今年也六十六岁了。”陶秉坤想想说:“我记得,我的六十大寿还是幺姑给我做的。我九十大寿,你们有什么打算呵?”一屋人面面相觑,显然还没任何打算。还是李二姣反应快,伶牙俐齿地说:“有打算呢,我和福生商量好了,热热闹闹地给您摆酒祝寿。”说着捅了福生一下,福生便连连说是。陶秉坤就满足地点头:“好,你是长孙,你就和二姣操办吧。摆一桌酒就差不多了,就家里几个人,紧紧巴巴的日子只能节节俭俭过。你们只要有这份心,我这做长辈的就心满意足了。”事情定下来后,陶秉坤又嘱咐福生给禄生写封信去,要他回来给祖父做寿。
做寿这天,出人意料地来了许多,除了本队各家的户主外,外队也有人来。就连对陶秉坤一直心怀芥蒂的支书陶玉财,也拿着两块钱的寿礼来了。新社会不兴磕头跪拜了,来们都以说几句喜庆祝贺的话代替,年纪大一点的则拱手作揖。李二姣在禾场里摆了四桌酒席,因事先并无计划,虽有女儿女婿帮忙,也忙了个手忙脚乱,待之处多有不周。但人们并不见怪,酒席上的回锅肉份量充足,红薯酒也管够,酒酣耳热之际,他们无不赞叹:到底是坤公的九十大寿呵,石蛙溪谁人可比?寿筵开始时陶秉坤为幺姑放了一副碗筷,特意给她叫饭,颤声说:幺姑啊,你在那边还好吧?我今朝满九十,你是晓得的,你不晓得的,是有这么多人来给我祝寿吧?你自己好生啊!叫完饭,陶秉坤端坐不动,接受晚辈们的敬酒,心里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上脸后,就很有些鹤发童颜的寿星之态。美中不足的是,陶禄生没有回来。寿宴散后,陶秉坤望着远处的小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第二天收到了陶禄生寄来的信和三十元钱。陶禄生在信里说他刚刚恢复职务,工作忙,不能回家为祖父祝寿,寄三十元钱聊表心意。寥寥的几行字,字又潦草,半天才辨认出来。陶秉坤从字迹上看出陶禄生心不在焉,就有些闷闷不乐。
时至深秋,山上的红薯全都收回,社员们将分回家中的鲜薯进行了挑选,个大没疤的挑来作种薯或留作鲜吃,轻拿轻放地贮藏于地窖,其余的则一律斩碎晒干薯米。可是阴雨天气竟绵延了半个月,未干的薯米就长了霉,沤出了一股酒味。百般无奈的人们只好在烘房里烧起树蔸火,拿烘制黑茶的火炕来烘干红薯米。长霉的鲜薯米烘干之后,虽可以长期存放了,吃起来却酸苦参半,还有股烟熏味,连猪都不喜欢吃。正当人们担心来年他们的胃如何消受这种杂粮的时候,公社传达了县里的指示:要在秋冬两季掀起大规模的造大寨田的高潮,所有劳动力除了在公社修水库的外,全部要投入到开山造田的运动中去。
石蛙溪人不知大寨田是什么样子,但造田总是件好事,多造一丘水田,就意味着多一口白米饭,少吃一口薯米饭,何乐而不为?生产队把劳力带上了山,把红旗一插,就锄头扁担地干起来。陶秉坤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拄着棍子就到工地上去了,他拿拐棍指着新任队长陶有富,大言不惭地道:“有富,要开田,你们怎么不问问我?”陶有富摸摸脑壳笑道:“哟,我忘了请教你这老里手呢!”陶秉坤不无炫耀地说:“队里二十二亩五分水田中,有八分是我造出来的,要不是大炼钢铁让土高炉压了一丘,我造了一亩多呢!除了我,你们哪个开过田?都是吃的祖宗饭呢!”陶有富点头称是:“坤公就是活愚公呢,你有何指教呵?”陶秉坤朝山坡环视一遍,拿拐棍往地上戳了几下说:“选错了地方,这地方要不得!”他捋捋白胡须,就讲出许多道道来。首先这里土太薄,两尺以下就是岩石,开凿起来费工;其次水源不能保证,造出田来也是天水田,望天收,等于还是一块旱地,白费了工夫。陶有富听得心服口服,又问该到什么地方造田。陶秉坤说一般选冲口和地势既低又平的地方。他眯起眼,指着溪边一块荒洲说:“看见没有?哪里原本有一丘田,有年田墈垮了没人管,每年被水冲掉一点,结果就冲没有了。你把人马拉到那里,用大岩石将田墈一砌,将洲子后山坡上的土往下赶平,不就是一丘好田吗?”陶有富一拍大腿,连声说姜还是老的辣,立即把队伍带到了荒洲里。
此后差不多每天陶秉坤都颠踬着去看人造田。时不时地给出出主意,甚至还搭把手,比如拉索划田墈线,比如给箢箕安安提手,捡掉散落在路面上碍脚的石块等等。多半时候他还是蹲在一旁看,看的时候,他就感到自己就是那个被看的人,手脚不停地劳作着。劳动确实也是一种享受,可惜他太老了。想起年轻时开田的情景,他心里不由升起自我怜惜之情。不过许多时候看得很恼火,因为磨洋工的人很多,而且多半是年轻人。到底不是给自家造田呵。有时他忍不住想喝斥几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荒洲里的这丘田拖拖拉拉造了个把月才基本呈现出一丘水田的模样。这日正往田里挑黄土,陶秉坤闲不住又去了,躬起身子,很挑剔地拣着土里的小石子。陶有富陪着一群干部来了。其中一个据说是县委耿书记的人用一只温软的手握住了陶秉坤,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松开那只手,那只手却不松开他。耿书记摇着他的手说:“老人家好啊!听说老人家是造田的诸葛亮?了不起呀!毛主席说,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你老人家就是当今的老愚公啊!”说着回头对后面的人说,“都说典型难找,我看并不难,只要我们舍得下基层。这不是活生生的典型吗?不是没有典型,是我们没有发现典型的眼睛嘛!”随行的人纷纷点头,说耿书记说得很深刻,很马列呵。陶有富又介绍说:“耿书记,他就是陶禄生的祖父呢!”耿书记便细细看陶秉坤的脸,兴趣更浓了,大声说:“老人家,禄生同志是我的老部下,熟得很,前些年受了点冲击,不过不要紧,像我一样,在哪里跌倒又在哪里爬起来嘛!我想起来了,搞合作化时,你就是典型了是吧?不过开始是反面的,带头闹退社,后来才觉悟。大家看,从反对走集体化道路,到现在的年逾古稀还积极投身学大寨,这是多么巨大的变化!非常生动的例子啊!”陶秉坤怔怔的,耿书记的山东话他不太懂。耿书记又和其他社员寒暄了几句,就到大队部去了。陶秉坤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确实无话可说。他重新躬下身子捡拾黄土里的小石子,捡到就将它们扔到溪里去。不一会他就将这件事忘记了。
十天后,安华县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在庄坪公社召开,耿永强亲笔将陶秉坤的大名写在受表彰人员的名单里。陶玉财去通知陶秉坤开会,陶秉坤莫名其妙:“你们开会,关我屁事?”陶玉财说:“说你是老愚公呵,你在工地上捡岩巴捡了个大便宜呢。”陶秉坤瞪他一眼:“你眼红,这便宜给你,我不去。”陶玉财说:“你以为我要你去?你不去我交不了差。”陶秉坤说:“我不管。我九十几的人了,爬不了松树坳了。”陶玉财说:“耿书记讲了,抬也要把你抬去。”陶秉坤闷声说:“那你就抬吧。”
陶玉财果真让人找了一副抬杆来,上面绑着一把竹躺椅。玉山不让父亲上:“爹,你这么大一把年纪,还出什么风头?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得了。”陶玉财说:“都活过九十了,怕什么?还想成精啊?”陶秉坤脸就黑了,颤颤巍巍地坐到竹躺椅上:“玉财说得好,我不想成精,难得别人抬你耍,不耍白不耍。”陶玉财一挥手,两个后生就抬着陶秉坤吱呀吱呀上了路。陶秉坤升腾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云里雾里的有点晕眩。上松树坳时,抬杆响得艰难,两个后生也粗重地喘息起来。陶秉坤就不好意思坐了,吵着要自己下来走。陶玉财不让,在后面催着两个后生快走。到了坳口,趁着两个后生放下抬杆歇息,陶秉坤跨出躺椅,无论如何也不肯坐了。陶玉财说:“你硬是人老骨头贱,有福不晓得享!”陶秉坤说:“我又不是地主老爷!不是讲我是老愚公么?路都不能走还算什么愚公。”说着拄着那根时刻不离身的拐杖往坳下走。陶玉财讥笑道:“给你个棒槌你就当了真(针),真以为你是挑山的愚公了。”陶秉坤一听就转了身:“这么说逗我耍的?那我就回去了。”陶玉财只好说:“不是逗你耍,是真的,耿书记在等你呢!”
陶秉坤走得很慢,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直到中午才到庄坪。吴氏宗祠前的草坪已开辟成水田,陶秉坤想起当年闹退社时,被陶玉财抓起戴高帽子,押到搭在这里的台子上进行过斗争。时隔多年他又来了,不过这次来是上台受表彰的。这么一想心里头就忍不住有些兴奋。下午进行大会表彰,陶秉坤和另外九名先进人物被请上了台。在所有被表彰的人中,他是最引人注目的。在宣读他的“战天斗地的事迹”时他满脸发烧,因为夸大得过了分,有一些事完全是无中生有,让他浑身不自在。耿书记亲手将一朵纸做的大红花佩戴在他的胸前,他立即感到胸前燃起了一团火,不由自主地伸直了腰,面对台下憨憨地一笑。
除了佩戴光荣花外,陶秉坤还获得了两样奖品:一套《毛泽东选集》和一把崭新的锄头。书和锄把上都系着鲜红耀眼的绸条。颁奖之后,耿书记一定要他讲几句表个态。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没什么说的,两横加一竖,干!”他的话博得了满堂喝彩。散会时,陶秉坤醉了酒般晕晕乎乎,觉得脚不是脚手不是手了。陶有富忙过去帮他拿着奖品,扶他蹒跚下台。他执意推开陶有富的手,尽量昂首挺胸。陶有富笑道:“坤公,还晓得自己姓什么吧?”他横陶有富一眼:“你以为我是三岁伢伢,给根棒棒糖就不晓得自己几岁了么?”
回到石蛙溪,他上台受奖的消息已不胫而走,经过热心人的加工,成为新的白话流传开来。队里的后生把辈份抛在一旁,寻他开心:“坤公,你那一竖早竖不起来了,还想干呀?”他两眼一瞪:“谁不想干?干到九十九,不枉世上走!”说着就绾起袖子作干状。他是真想干的,他在国家干部面前说的话并非为哗众取宠而空口打哇哇。他把奖来的那把锄头换了个光滑的锄把,只要队里造田,他就要扛起锄头去出份力,像耿书记表扬的那样“胸怀朝阳,老当益壮,生命不息,造田不止。”一来他要对得起县里的表扬,二来他真觉得自己身体里又充满了力气,有能力干。可是他没有机会了,公社又把所有劳动力都调到水库工地,突击修筑大坝去了,队里只留下看队屋的保管员。他恳求陶有富把他也带去,帮忙烧烧开水也是好的。陶有富哑然失笑:“你帮忙?活活是添忙,我还得派个人招呼你。坤公,愚公你已经当过了,在屋里好生歇着吧!”
上工的钟不响了,村子里就冷冷清清,除了鸡鸣狗吠,难得听见其它声音。刚刚享受了一番热闹的陶秉坤就感到自己受了冷落。我真的不能干了?他问自己,不由自主地摩挲锄把,接着,就重复了一生中不知做过多少次的动作:双手握紧锄把,把锄头举了起来。他惊喜地发现,并不十分吃力,莫非返老还童了?他反复举了几下,浑身的骨节这里那里喀喀作响,仿佛松动开了,四肢的运动越来越自如。狗日的,你还行呢!他喜滋滋地骂自己一句,穿好草鞋,腰里系上插着柴刀的竹刀盒,然后扛着锄头,一步一颠地出了门。他要上山去,上山干什么他没想,他只想和山亲近。他沿着石蛙溪的浅浅溪水往上走,慢慢悠悠地,恍惚之间像是逆岁月之路而行,他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日子里。他步履沉着稳健,沿着一条牛踏出的小道进了一条狭小的山冲。前面的丛林里有个神秘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凝神聆听,没有了,但一走神,就又出现在耳边。他循着那声音一直走到冲顶两道山梁交合之处。这里叫羊耳朵,是个与邻大队接界,谁也不管的地方。一座耸立的山嘴和一片葳蕤的丛林隐蔽着一小块荒土。他挖了一锄,捏一把土在手心。土黑油油的很松软,喷发着沁人心脾的泥香,多好的土,荒在这里多可惜!他的主意忽然就定了,脱下棉衣,站出骑马的姿势,举起锄头挖了起来。他根本忘了自己是个九旬老人,他的感觉几乎跟七十年前他在牛角冲开荒一样。当细碎的泥土从举起的锄头上落进他颈子里,他就快活地咒骂一声。他身上很快就燥热起来,发出轻轻的喘息,锄头不像是身外之物,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带着他微薄的力量顽强地一次次锲入土地。汗水蒙住了他的视线,朦胧之中,他看见他年轻的堂黄幺姑伫立在草丛里,脉脉含情地觑着他。她的气息与泥土和草叶的气息氤氲在一起,酒一样醉人。“幺姑,你看我还行么?”他边挖边问。“行,你又活转来了呢。”幺姑笑得他心里直颤。他喃喃低语:“可我手酸得很呢。”幺姑两脚踏在草尖上,无声地过来扯扯他的衣襟:“那你歇一会呀!”于是他就歇一会,拿柴刀砍去荒土上的刺条,又继续挖。天色不早了,他住了手,定睛一瞧,只挖了两张八仙桌那么宽。不过他很满足。他把锄头藏在刺蓬里,然后蹒蹒跚跚地回家。他想第二天再来,他一定要开垦出一块像样的土。这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呢,那些讥讽他不能干了的毛脚后生都蒙在鼓里呢。他想着,禁不住笑出声来。一只归巢的老鸦从山谷上空掠过,哇地叫了一声。他心里就说:“老鸦老鸦,莫多嘴巴,你若多嘴,我拿铳打!”
只要天气好,陶秉坤都到羊耳朵里去开荒,每天挖一点,积少成多,到腊月里,就开垦出了一块两分面积大小的好土。对于一个九十高龄的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瞠目的奇迹。没人在意他的行踪,他的奇迹也暂时无人知晓。来年春末,他悄悄地在地里栽下了薯秧,但他不知道的是,同时也栽下了祸秧。
有两句口号在这一年的春天里流行,一句叫作“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还有一句叫“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十天一次的赶场被取缔了,自留地也受到严格限制。社员们种在屋前屋后宅基地上的瓜菜被指控为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产物,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春末时节,正是这些“尾巴”生长的旺季,根据上级指示,安华县开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运动,明确规定,每人只能在自留地之外的屋前屋后种五蔸瓜菜,超过这个数目的一律自行拔掉,否则就要罚款并批斗。
在公社听完传达,陶玉财一回到石蛙溪就召开了群众大会,动员社员自己动手割“尾巴”。为了给公社新来的卢书记留下好印象,陶玉财特意把卢书记邀请到石蛙溪作指导。开会时,陶玉财原想先找个阶级敌人来斗一斗,以造成某种声势,可惜地主分子陶玉贤死掉了,石蛙溪找不出第二个“四类分子”。为此陶玉财有些发愁,以后再搞运动就无人可斗了。他想把陶玉贤的崽押来作为替补,但卢书记不同意:“无缘无故斗他干什么?出身又不能自己选择。割尾巴就割尾巴,不要分散精力。”陶玉财立即意识到这位卢书记跟过去那位秦书记有所不同,不同在哪里,却又说不太清楚。陶玉财就在动员大会上表现得愈发卖力,讲话几乎成了喊话,声嘶力竭,嘴角白泡直冒。可是效果一点不好,动员大会开过三天之后,除了他自己,没有一户社员拔自家的菜秧。
但陶玉财毕竟是陶玉财,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想出了一个绝招:通过公社武装部长,从庄坪大队调来一个武装民兵排,组成割尾巴小分队。小分队成员来自别处,自然就没有什么情面要顾忌,革命的彻底性就有了保证。这一天清早,陶玉财把小分队带到大队部好生招待了一餐。待太阳升起竹竿高,社员们都上山出工之后,小分队就突然出动,兵分几路,逐家逐户地清点种植在屋前屋后的瓜菜,超过人均五蔸的不由分说一律拔除。小分队人人背着枪,枪上有明晃晃的三棱刺刀,威风凛凛,盛气凌人。留在家中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见此情景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出声,少数胆子大的,见那绿茵茵嫩生生的瓜秧被活活地拔掉,实在心疼难忍,免不了就要扑过去阻拦、咒骂、哭喊。一时间,石蛙溪两岸屋场里鸡飞狗跳,哭骂声与喝斥声搅成一片。陶玉财带着三个民兵来到陶秉坤家院子里,只见禾场四周裁的南瓜秧叶片肥绿,阴沟旁的丝瓜藤正绕着弯往竹梢搭的架子上爬。只有李二姣一个人在家。平时嘴尖齿利不饶人的李二姣见了民兵背的枪,骇得膝盖发软。陶玉财喝道:“李二姣,秉坤老倌子在屋里么?”李二姣牙齿敲梆:“不、不在,一清早就、就出去了。”陶玉财冷笑道:“我晓得他到哪里去了。陶秉坤就是陶秉坤,搞资本主义就来劲,种的菜都比别人长得好些,给我扯!”三个民兵就一齐动手,将所有瓜秧一概拔掉一蔸不留。李二姣目瞪口呆。他们又跑到屋后,将一垄刚栽下不久的茄子苗拔掉,才踌躇满志地出了院子。来到石蛙溪边,陶玉财摸摸脑壳,手一挥:“跟我来,今天老子要抓个黑典型斗一斗!”带着三个民兵直奔山冲深处的羊耳朵。
陶秉坤在羊耳朵开了一小块荒,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被许多人察觉并传到了陶玉财耳朵里。陶玉财早想拿他开刀,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天赐良机,他岂肯轻易放过?
此时,陶秉坤正坐在羊耳朵地边的石头上凝视着地里红茎绿叶的红薯秧。红薯秧刚栽下不久,叶柄根部刚冒出谷粒大的新芽,离锄红薯还有一段时间,他其实是不须来这里的。但他想来,坐在自己开垦的地边欣赏自己种下的庄稼,是一种最好的享受,嗅一嗅升腾而起的地气,都觉得很过瘾。与过去不一样,这一次他根本没想到秋后的收获,他陶醉于开荒种地的过程,并通过这过程回味过去的岁月。阳光如同一只温热的舌头,舔着他那裸露在草鞋外的脚趾和老如树皮的面颊,和煦的风摇动了山上的树梢,一片簌簌声响。陶秉坤陶醉在土地的芬芳之气中,对那由远及近的零乱脚步声充耳不闻。看到陶玉财堵住他的眼睛,他十分迷茫,为什么要打扰他呢?一个民兵踩住了一棵红薯秧,他的心猛一哆嗦,指头一伸:“把脚给我拿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发颤,仿佛猝然间就苍老了。那民兵把脚一挪,那棵红薯秧已被碾烂。陶玉财狞笑了一下,说:“坤伯,你莫急,有你心疼的。”陶秉坤问:“你想干什么?”陶玉财扯扯披在肩头的夹衣,打起了官腔:“你以为,你开黑土挖社会主义墙脚的事我不晓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早反映给我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是一贯密切注视的,你如此猖狂地破坏集体经济,是可忍,孰不可忍!”陶秉坤说:“这是集体不要的土,荒在这里不也是荒。”陶玉财说:“荒在这里可以,你种就不行。都像你这样,资本主义明天就复辟了!你是石蛙溪最大的资本主义尾巴,嘿嘿,你这样的典型不抓,抓谁去?”
陶秉坤默不作声,他慢慢地从石头上站起,揉揉酸疼的膝盖,瞪着陶玉财。陶玉财说:“给我扯!”三个民兵就一弯腰,双手左右开弓地拔那些红薯秧。陶秉坤感到一股血直冲头顶,跺脚嘶吼:“你们这些遭雷打的!快给我住手!”三个民兵并不理睬,越拔越起劲,还将拔出的红薯秧故意甩到陶秉坤面前。那些红薯秧都已长出白须般的根。陶秉坤心如针刺,颠颠地走过去,抱住一个民兵的胳膊。那位民兵胳膊一抡,便将他摔倒了。陶秉坤的眉心正好磕在一块鸡蛋大的鹅卵石上,脑际金星迸溅,头一晕,眼前一片黑暗。“你竟敢对抗割资本主义尾巴,真是胆大包天,给老子绑起来!”陶玉财虚张声势地喊。陶秉坤立即感到自己被提了起来,他挣扎着站定。两个民兵左右站着抓住他的手,另一民兵犹犹豫豫地将索子往他胳膊上缠,边缠边说:“玉财支书,用不着绑吧?你看他老得只一把骨头了,跑也跑不到哪里去。”陶玉财说:“你不晓得,这个老精怪诡计多端,当心他金蝉脱壳!给我绑紧点,先押到大队部去!”陶秉坤双手被反绑在背后,手臂一阵鼓胀。他竭力睁开眼睛,天空突然晦暗了,四周的景物灰蒙蒙的没有轮廓,人影在他面前晃动,鬼一样举着看不见五官的脸。他被推搡着,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踉跄了几十步,就气喘吁吁了。他眼里的世界模糊一片,并在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
陶秉坤走得很慢,到了后来,那两个民兵也不忍心推他了。近中午时分,他被押到大队部,绑在屋柱上。陶玉财凑到他面前,干笑两声:“嘿嘿,坤伯,我这是一礼还一拜。那年你带人捆我一索子,今天我叫人把你捆一索。你就好好尝尝这股味吧。”陶秉坤咳出一口浓痰吐将过去。由于看不清陶玉财的脸,没有击中目标。
陶玉财在大队部兴冲冲地摇响电话向公社卢书记表功,那一头的卢书记半天才说:“嗯,不错,你的行动很快,有点雷厉风行的味道……不过,谁批准你调动武装民兵的呢?”陶玉财说向周部长请示了。卢书记说向周部长请示就行了吗?我们是党指挥枪,而不是枪指挥党,毛主席的话你当耳边风了吗?调走一个排,我这个党委书记居然不知道!都像你这样,若有人搞反革命政变,那不轻而易举就阴谋得逞了吗?我命令你赶紧叫民兵排回庄坪来,少一枪一弹我拿你是问!陶玉财出了一身冷汗,连声称是。又问,那……陶秉坤呢?卢书记说:“放了,批斗的事以后再说。他九十几岁的人了,经得你索子捆么?出了人命你负责!”
陶玉财只好叫武装民兵撤回庄坪,然后自己坐在门槛上抽烟。他当然不会爽快地放了陶秉坤,要放也要绑一会再说。过足了烟瘾,他就假传圣旨:“坤伯,你的问题严重得很,要不是我帮你求情,只怕要坐牢!不过批斗是不能免的。”陶秉坤不理睬他,愤懑地瞪着双眼。“坤伯,你说,我是放你呢还是不放?”陶玉财抓住绳结,作出欲解还罢的架式戏弄陶秉坤,陶秉坤一声不吭。
此时,出工的人们纷纷回家吃午饭,见到被拔的瓜秧狼藉一片,不由怒从心起,特别是很多户人家并没有按县里规定人均留下五蔸,而是被一拔而光,更是气愤填膺。而且不打招呼,而且连队长都不知晓,搞这种突然袭击,太欺负人,瓜菜半年粮,还让人活么?肯定是陶玉财搞的名堂,走,找他算账去!人们没有心思端饭碗,气也气饱了,相邀着往大队部而来。石蛙溪蜿蜒如蛇的山路上出现了络绎不绝的身影。阳光照着作田人板结的黑脸和腿杆上晒干发白的泥巴,照着他们攥紧的拳头。他们汇齐在大队部前的土坪里,见武装民兵已经撤走,他们脸上的愤怒愈发毫不掩饰,把牙齿咬得格格响,向陶玉财逼拢去。
陶玉财已经准备松陶秉坤的绑了,忽见来了这么多满面怒容默不作声的社员,明白自己犯了众怒,心里发虚,那绳索怎么解也解不开。玉山挤过去,一把推开陶玉财,三下两下就把索子解了,摇一摇陶秉坤弯曲的手:“爹,我们回去。”陶秉坤却不动,徐徐抬起头来,眉心处一道凝固的血迹在苍苍白发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陶秉坤伸出右手在空中划拉一下,想拉住玉山,但抓了个空。他颤抖着嘴唇,无比悲怆地道:“我看不见,我瞎了!”
玉山抓住父亲的双肩仔细一瞧,见父亲两只眼球茫然地左右移动,眼白里网着血丝,而棕色的瞳仁上则罩了一层浑浊的白翳。玉山一转身,当胸揪住陶玉财:“狗日的陶玉财!你把我爹眼睛搞瞎了!你赔我爹眼睛!”
陶玉财骇得一脸苍白,张口结舌。
四周的人立时吼起来:“要他赔,抠他的眼睛!”
“揍这个两只脚的畜牲!坤公这样的长辈他也敢害,揍他,揍死他!”
众口一词,齐声喊打。一个后生不知从哪拿来一条化肥口袋,蓦地往陶玉财头上一套,将他整个上半身都套了进去。几个人同时推一把,陶玉财就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了。众人走拢去,你一脚,我一脚,踢得他在化肥袋子里嚎叫不已。
“好呀,你们打共产党的干部,哎哟……你们好大胆哎哟……你们要造反呀……哎哟不能怪我呀,我没有动手打坤伯呀……”他越叫,人们踢得越狠,踢一脚就出一口恶气。直到那化肥袋子上出现了血迹,人们才松了劲。
陶有富挤过来道:“莫踢了,人家没犯死罪嘛!”
人们就住了手,陶有富却又将一根木棒塞在陶秉坤手中:“坤公,你来一下。”
陶秉坤摸摸索索走到陶玉财跟前,却把木棒扔了,咳了一口浓痰,准确地吐在蜷缩成一团的陶玉财身上。人们纷纷仿效,将一口口痰吐过去。陶玉财忽然变得老实了,虾公一样弯卧在地上一声不响,只是打摆子一样发抖。
玉山和福生搀着满面悲戚的陶秉坤跌跌撞撞走了。陶秉坤不停地四顾,可是他再也看不见那些熟悉得如同掌上纹路的景色了。人们在尽情地发泄了心中的怨忿之后也三三两两离去。陶玉财见四周没有了动静,才坐起身子,把那个粘满痰迹的化肥袋子从头上脱下来。他动动四肢,还好,都没受什么大伤,只是脸上有血,是鼻孔里流出来的。“你们等着,看老子怎么整你们!”他骂骂咧咧,哼哼唧唧地往家里走。陶家院子前新搭了道杉木桥,他刚走上桥面,桥就奇怪地晃悠起来,抬头一看,众乡亲在队屋前冷眼看他。他心里一慌,双腿一软,就跌倒了,扑通一声滚落桥下溪水里。右腿刚好磕在一块磨盘大的岩石上,腿骨喀嚓一声响,一阵锐疼从右腿袭向心脏。侧脸去看时,只见白惨惨的骨碴从小腿肌肉里戳了出来……他惨叫着:“快啊!快救我啊!”队里的人面面相觑,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他的儿子寿生,也只是远远地瞟着他。最后,还是他堂菊花慌慌张张地下到溪里,用布缠紧他的伤口,把他背了回去。
菊花请来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草草地包扎了陶玉财的伤口,就要菊花更请高明,说他水平有限,若把支书诊成个瘸子他可负不了责。菊花便跑到小淹,把那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接来家中。陶玉财的右腿敷上药后,被两块木板夹住,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疼痛甫止,陶玉财便要云娣往公社跑一趟,向上级报告石蛙溪资本主义势力猖狂反扑的情况,云娣却不理睬他。第二天,陶玉财便要寿生和裕生两兄弟抬他去大队部,他亲自给公社打电话汇报,寿生和裕生也置之不理,气得陶玉财两眼发直,直擂板壁:“你们这两个狗日的也要造老子的反吗?!等老子伤好了有你们好看!”他骂不绝口,两个儿子看都不看他一眼。陶玉财于是就懂得了什么叫众叛亲离,哀叹一声,默默地躺在床上熬日子。
陶玉财躺到第八天的时候,陶有富带着卢书记和姚主任来到了他的床前。陶玉财如见救星,挣扎着坐起,一只手抓住卢书记,一只手握住姚主任,顿时涕泪滂沱:“卢书记,姚主任,你们总、总算来了!我晓得,党不会扔下我不管的!阶级敌人好狠毒哟,你们看,把我的脚都搞断了!你们得为我作主呀!”卢书记瞥他一眼,皱起眉头说:“你不用多说,情况我们都清楚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要老把人民内部矛盾往敌我矛盾上靠。你怪人家搞断了你的腿,人家还恨你弄瞎了陶秉坤的眼睛呢。本来不该激化的矛盾被你激化了,你只能自食其果。”陶玉财闻言,脸就有些白,结结巴巴地:“卢、卢书记,我这是响、响应县里号召割资本主义尾巴,才得罪了人,他们确确实实把我罩在化肥袋子里打,搞阶级报复呵!”卢书记挥挥手:“闲话少说。姚主任,你把公社的决定跟老陶说说吧。”姚主任点点头,和颜悦色地:“玉财,今年六十三了吧?”陶玉财忙说:“没有,实岁才六十二。”姚主任说:“你看,年纪也不小了,腿呢,没有半年只怕也好不了。看来支书这副担子你是挑不动了。”陶玉财面如灰土:“怎么,要撤我的职?”姚主任说:“不是撤职,是免职。支书这担子你挑不动,就得让别人挑,不能影响工作嘛。所以公社决定,让陶有富接你的班。”陶玉财双手就在床上拍打起来:“卢书记、姚主任,你们不能这样呀!我对党一直是忠心耿耿呀,兢兢业业几十年,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我还有疲劳呀我的卢书记姚主任呀,你们要不站在我一边,就是丧失了立场,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呀!”卢书记烦了,厉声道:“陶玉财,你不要来这一套,跟你明说了,我们就是不能跟你站一边!石蛙溪六个生产队长和四个支部委员联名控告你,你知道不?不撤你的职他们就要集体辞职。你支部书记当成这个样子,还有脸说!”陶玉财伸出一根指头颤颤地指向陶有富:“卢书记,是陶有富搞阴谋诡计,在背后唆使他们呀!陶有富早想把我搞下去,他自己来坐这把交椅,他一上台是要搞资本主义复辟的呀,历史早已证明这一点,六二年他就搞过土地下放!”卢书记说:“六二年土地下放也是一股风,不能怪陶有富个人。你老说别人,怎么不嗅嗅自己屁股上巴的屎?有人向我检举,你家解放前是破落地主,根本不是贫农。你若再胡搅蛮缠,我派个工作组来重新给你定成份!”陶玉财傻了眼,哑口无言。姚主任笑眯眯地拍拍他的手:“好,就这样吧,你安心养伤。”说着就和卢书记转身出门。陶玉财神色黯然地瞪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遽然嚎叫起来:“姓姚的,你没良心呀!老子儿媳妇都让给你搞,你过河就拆桥呀!”肖云娣在堂屋里听得一脸紫红,冲进房里,挥手就给了陶玉财一巴掌。陶玉财刚刚捂住挨打的左脸,陶寿生又绷着脸过来,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右脸一巴掌。这还没有完,肖云娣的儿子小虎也东施效颦地给了陶玉财一巴掌。陶玉财于是像个老崽伢子似的嚎啕大哭起来。
半年之后陶玉财下了床,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出现在各个屋场之间的小路上。他喜欢找人说话,却没人搭他的腔。大概人们厌烦他的腔调,因为他说话不像过去那样有板有眼了,不仅调门忽高忽低,而且吐词含混不清,怎么听都像一条受伤的狗在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