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全镇二十八人获得奖励!”
“民政办的王主任,他的女儿还因此事受到了特别关照,高考时额外加了十分。”
“算是对她父亲抗洪抢险表现突出的一种慰藉吧。”
邱洪将平板电脑转向他,屏幕上滚动着去年表彰名单,“今年要是堤固若金汤……”
一道刺眼的闪电猛然劈开厚重的云层,仿佛天穹被愤怒的手指撕裂。
刹那间,强烈的光芒穿透黑暗,不偏不倚地映照在邱洪平板电脑上一份名单的末尾。
那里,一个名字被醒目的红色标记着:张建军,因抢险殉职。
这个名字,在这一刻,让江昭阳浑身一震。
“今年,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了。堤坝一经加固,还会有管涌,还会有溃堤坝一说吗?”
“那不就没机会了?”
“还会有谁,能够站在全县,甚至全市表彰大会的璀璨舞台上,接受那如雷鸣般的掌声和无尽的赞誉呢?”
江昭阳的瞳孔微微收缩,公文包里的合同正贴着他肋下发热。
防水内袋里除了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还有张边缘起皱的蜡笔画。
画面上,一个戴着安全帽的男人站在绚烂的彩虹之下,笑容可掬。而在不远处坚固的堤坝上,一只橘色的小猫慵懒地趴着,它也在享受着岁月的宁静与美好。
江昭阳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去年抗洪时,情况危急,我在浑浊的水中奋力救出了一个紧紧抱着小猫的孩子。”
“那一刻,孩子的眼神里满是惊恐与无助。”
“但当我将他安全送上岸时,他给了我一个最纯真的微笑。”
他摩挲着公文包,“真是让我意想不到,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几天后竟然亲手绘制了一幅防洪堤的图画,通过邮件寄到了我的手中。”
“那画中的堤坝坚固而雄伟,它是大自然与人类智慧共同编织的希望之堤。”
雨点砸在车顶的声音忽然变得密集,像千万颗鹅卵石倾泻而下。
江昭阳注意到仪表盘电子钟跳跃着,幽蓝的数字倒映在车窗雨帘上,像漂浮在洪水中的警示灯。
“去年我曾去张建军家送抚恤金。”
“张建军的女儿,一个眼神清澈如水的孩子,曾好奇地向我提问:‘叔叔,加固后的堤坝上,能不能开出小黄花呢?’”
“那一刻,我被孩子纯真而又充满希望的问题深深触动。”
“我轻声许诺,‘会的,一定会有小黄花在堤坝上绽放。’”江昭阳的指甲无意识抠着真皮座椅的缝线,那里嵌着粒去年抢险时沾上的江砂。
车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只留下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单调地来回摆动的声音。
“你知道戚继光与李成梁吗?”江昭阳突然转过话锋。
“知道!”邱洪迅速回应,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在明朝那波澜壮阔的军事画卷中,在那名将如云的时代里,戚继光与李成梁无疑是两颗最为璀璨的将星。”
“他们如同夜空中的双子星座,交相辉映,各自闪耀。”
“那么,在防御北方、保家卫国的征途中,你认为他们的功勋谁更大一些呢?”
江昭阳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似乎想要从邱洪的回答中捕捉到些什么。
邱洪沉吟片刻,回答道:“一个建长城,稳固边防,一个杀鞑子,威震四方。”
“若论起直接战功,李成梁因功封侯,论战绩肯定更显赫一些。”
“万历八年,戚继光督建的蓟镇边墙竣工那天,御史弹劾他靡费国帑。”
窗外的雨势渐渐小了下来。
江昭阳轻轻按下车窗。
一股裹着铁锈味的潮湿空气猛地涌了进来,带着一丝凉意,也似乎带走了车内的一部分沉闷。
市区远处江岸线上,去年临时搭建的防汛沙包乱七八糟,如同被冲散的棋局。
“不错!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邱洪有些懵圈。
江昭阳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可知,戚继光之所以会遭到弹劾,并非真的因为他靡费国帑,而是因为他触动了某些权贵的利益。”
“戚继光拒绝权贵及不法商人的利益诱惑,不让这些家伙以伪劣工程合伙坑骗朝廷的银子。”
“他要的是坚城,只是想用一堵坚不可摧的墙,守护这片土地和人民。”
江昭阳摸出手机调出张照片:戚继光纪念馆的玻璃展柜里,静静躺着柄带缺口的戚家刀。
刀刃上的豁口不是战场留下的。
而是在验收边墙时,戚继光亲手持刀劈砍坚硬的砖石崩出的伤痕。“真正的长城,该是让胡马逡巡不敢前的存在。”
“善战者无赫赫战功!”
“戚继光镇守首都门户蓟门十多年,烽火不起,境内安宁,无人敢于犯其缨锋,何来战绩?”
“是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
“但世人往往只记得那些浴血奋战的英雄,却忽略了那些以智取胜,让战争消弭于无形的智者。”
“李成梁杀伐果断,辽东斩首两万级,功勋卓著,官拜宁远伯。”
江昭阳划动手机屏调出《明史》文档,“戚继光,戚少保晚年被贬,连请恤的奏折都送不到御前。”
这份悲凉与不公,让江昭阳不禁扼腕叹息。
他的指尖停顿在“兔死狗烹”的词条上,车窗外恰好掠过民政局的抗洪物资储备库,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几个歪斜的沙袋。
“可是,你可知道戚继光在蓟镇十六年,边关可曾破防?人民可受过兵燹之灾?”
“不战而屈人之兵,故善战者之胜,无智名,无勇功。”江昭阳背诵《孙子兵法》时,仪表盘突然亮起胎压警报。
老陈猛地一踩刹车,嘴里咒骂着将车拐进了应急车道。
小车车轮碾过积水潭,发出阵阵轰鸣,水花四溅。
这似是大自然对他们的警告和嘲讽。
江昭阳透过车窗望去,只见市里的路政抢险车正匆匆忙忙地往江边运送着一袋袋沉重的吨袋。
那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洪峰而准备的临时防洪措施。
“做好应急准备固然重要,但若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修好堤坝,岂不是更加一劳永逸?”